第60章 童年的呼喚(2 / 2)

有一次,我在上早學的路上挨了打,幾個外村的野孩子隱蔽在半道上的芭茅叢裏,他們劫持了我,向我要錢,為了保衛我珍藏了一個星期也不舍得花掉的五分錢,我像豹子一樣和他們廝打,我的衣服被撕破,頭也被打出了血。

爸媽看見我剛從上甘嶺下來似的樣子,都驚了心,爸開始每天護送我,可能半道上吸了涼氣,他竟得了哮喘病,天一冷,他就喘得像鼓風機。媽還要照顧他,又要照顧我,分不開身,就讓我每天上早學時,手裏舉一支燃著的麻稈,媽立在門口望,望著一個小小的紅點在昏冥的早晨搖搖晃晃地移動,走下坡時她看不見紅點了,就喊一聲:“平娃——”我應一聲:“唉!”走到拐角處她看不見紅點了,就喚一聲:“平娃——”我應一聲:“唉!”媽媽目送著我一直到學校。六年小學上完,媽竟練出了大嗓門兒,她再也不是細聲細氣的美麗窈窕的女性了,大腔大嗓的,手臉也都糙了,混到婆娘堆裏,不看眉眼就分辨不出來。

爸愈發畏畏縮縮的,變成了一個小老頭兒,常常坐在灶門口燒火,半天不出一聲,媽掀開鍋蓋,向沸騰的水裏攪玉米糝,一團白氣裹著她,她大腔大嗓地說:“‘右派’咋的了?一個字還能壓死人?該咋活就咋活,隻要你不倒下,沒人能讓你倒下!”爸連忙向門外看,說:“你看你,你看你,小聲點兒,恁大聲幹啥?”媽說:“大聲咋的了?我偏大聲,偏大聲!”

有一天,我聽見媽在逗爸:“再唱一句,再唱一句,叫一聲賢妻……往下怎麼呀?”爸不言聲。媽又說:“你唱一句嘛,我想聽哩。”聽見爸嘟噥了一句什麼,又聽見媽歎了一口氣。

有一天,我從爛棉絮裏翻東西,翻出來一個紅皮證書,裏麵貼一相片,一個英武漂亮的男子,下麵用毛筆寫著:獎給神槍手×××,這是爸爸嗎?我真不敢相信,一個人竟被一個字壓倒,一個普通的漢字“右”,會把那麼一個雄壯的男人壓成一個畏畏縮縮的小老頭兒。

我要上大學了,背起了行裝,走出了老遠,偶一回頭,看見爸媽仍舊在門前站著目送著我,仿佛有感應似的,我一回頭,媽又拖著長長的尾音喚了一聲:“平娃——”我運足丹田之氣,深深呼吸一口,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回應:“唉——”高亢的聲音在四野裏回蕩著,傳回來的回聲轟轟的,“唉——唉——唉——”

媽今年已經七十歲了,嗓門兒依然很大,爸可真是老頭了,弓著腰,拄著杖,談起當年事,不勝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