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內部走向外部的啟示
——讀海子詩《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中國當代擁有海子這樣的天才詩人是幸運的。但海子給當代詩歌留下的是未完成的一種新的語言建構，沒有能最終形成當代的詩歌高峰，這又是很遺憾的。說他是天才詩人隻是以為他的詩歌稟賦比同時代的詩人高一點而已。當然，就這麼“高一點”的稟賦，便有可能自覺不自覺地留下一些無可企及的閃光的東西（當然包括語言組合創新這樣重要的方麵），這需要我們進一步解讀。說他留下的是未完成的一種新的語言建構，是以為他的詩歌語言新的組合架構還不夠自覺，還欠缺規律，不少詩解讀起來有些困難，就是較為平易的一些詩也往往存在歧解。
比如，近來看到一本中學教材上解說《麵朝大海，春暖花開》中的情感發展線路，其中最後是這麼說的：“……可是經由‘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出人意料地一轉，‘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猶言塵世幸福是你們的，‘我’仍偏安一隅，獨守清高。後一個‘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顯示出詩人陷入矛盾境地：剛剛對世人表露赤誠心懷，又很快轉過身去，背對眾人；在人生觀、價值觀上既肯定世俗生活，又不甘於墮入塵世成為俗人。詩人的心懷始而熱情奔放，終而收合封閉，這是這首詩的情感發展線路。”讀到這些文字，我為之一驚。我一直以為在海子的詩裏這首詩是較為淺顯易懂的，看來淺顯也是相對的，我雖然也認為這裏作者的內心是矛盾的，但還是不能認同教材的這種解讀。因為，這是一首具有強烈抒情意味的短詩，從情感發展來解讀當然更容易到位一些，隻是教材雖說的是這首詩的情感發展線路，上述解說卻恰恰沒有從情感上去把握，而是從詩的某些語詞的轉折意義上去理解和發揮。從時間上看，這首詩寫作離海子辭世不是很遠。我以為無論這首詩因何人何事何物有感而發，都應該是海子在對人生有了新的感悟，對理想與現實的關係有了較為符合實際的認識，並能正視自己的弱點這樣一種心境明靜的狀態下寫的，因此，這首詩的情感一貫始終、明白流暢，最後一行是有一點阻隔，但也僅是稍為猶豫停頓而已，並沒有轉向。這首詩表達了詩中主體“我”要從自戀自閉的理想王國回到現實、回到社會生活的強烈願望。也許“昨天”他認為理想王國中的生命是“春暖花開”的，但“今天”他感到了生命的寒冷和凋敗，轉而要寄望於現實的“明天”了。因此，“明天”就是“麵朝大海，春暖花開”：詩的第一節不僅描繪了這一意境，而且“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等已構成了這一明確指向。解讀這首詩首先要把握住“明天”這個語詞在這一語境下的情感意義。這首詩可以簡單這麼說：第一節，從“明天”起要好好地過塵世瑣碎的幸福生活了；第二節，進一步從“明天”起要融入社會了；第三節，更進一步延伸，要善待自然善待人類自己，“陌生人”也不要忘了祝福，最後祝願“明天”能成為現實。在這裏，詩中主體“我”已意識到塵世生活是幸福的，在塵世的“陌生人”當然也是幸福的，那麼祝福“陌生人”是否還有言外之意呢？當然有！“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中的“也”有類同義，顯示一種關聯的並列關係，既是推及他人，又是連接自身的：他有很多很多的願望，不止“有一個燦爛的前程”，也不止“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就是上述羅列這些期望的結句，其中有“等等”的含義。同時，這些羅列不完的祝福是對“陌生人”說的，更是對自己說的，說到這裏他覺得自己的願望可能太多了，末句便有了小小的後退：即使這些願望不能都實現，他還是希望“明天”能成為現實。這也隱含如此之意：可還不知道“我”能不能走進“明天”呢。末句中的“隻願”表麵上是轉折，實際上並沒有轉向，但確實是表現出了自信心的不足。他為何在最後突然缺乏自信、懷疑自我呢？因為他“今天”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弱點，自閉自戀太深了，而且當他正視現實生活時，也意識到現實生活與他的期望還是有距離的。自己真的能如願嗎？“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就是他對自我祈禱式的祝願！然而現實生活中的詩人最終也沒有走出“今天”，這可能便是當時心境的真實寫照。應該說這是一首沒有超出修辭手法常規的短詩，解讀它時隻要多關注它的寫作背景，應該不難走進它的情感世界。海子有一些詩是超出修辭手法常規的，但少有人關注，這裏暫不談。
讀這首詩還可以從中得到文學價值上的啟示：詩既要堅守內部，就是守住文學性，守住本體，也要走向外部，就是從無功利性走向有功利性。當然，到這裏還有歧途：誰都可以走向功利性，也可以走向超功利性，不過，這中間可能存在類似偉大與庸常的差別。寫詩的人都是社會中人、塵世中人，俗事不解決好，躲到詩的象牙塔裏為藝術而藝術，為審美而審美，終究也寫不出什麼好詩來的。當然，要寫出好詩，定然不能有太多的雜念。寫詩本身就是修身養性的苦事，寫詩的人隻有“麵朝大海”，才能“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