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古代漢語(文言)接受不了新思想,但它容納了佛教,為什麼?因為佛教本身就是不能說清楚的,正好符合古代漢語的語法特性。對於西方近現代邏輯性強語法嚴密的新思想,古代漢語自然難以承擔同化的重任,但現代漢語就無所不能嗎?盛寧先生說過:“英語中有這麼一個字Problematic,很難翻譯成中文,它和問題(Problem)不同,我見到過不少的翻譯就沒有傳達出它的意思。”我想這樣的情況應該不少。就是從思想上說吧,也會有這樣的情況。歌德說:理論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樹才是長青的。對不對?對!因為存在決定意識,這是一種詩哲。但這又是片麵的,因為意識來源於存在,並可以反作用於存在。如果沒有對生活的認識,沒有在這個認識基礎上的生活理想,也就是說沒有讓人感到生活有奔頭,生活之樹又怎樣長青?因此,理論之樹是長青的,生活之樹才是長青的,它們需要相互滋養。這也是一種詩哲。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河流。同一河流對人來說是唯一的,這是一種哲學把握。但如果具體地引用也是片麵的,因為它隻是強調了時間的一維性而忽視了其多維性。實際上人不但可以在相同地點兩次踏入同一河流,而且甚至可以在不同地點兩次踏入同一河流。如果同一河流是個體的,人原本在其中,人實際在不停地踏入,多種形式地踏入;如果同一河流是公共資源,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踏入它,但絕不會有完全一樣的踏入感受。因此,我們既要不斷地總結自己的經驗,也要廣泛地總結他人的經驗,並從中汲取營養。可是,這裏有一個自我認識的問題。盛寧先生在檢索舊作時有這樣的感想:慶幸自己投身於文學研究,特別是西方文論的追蹤研究20多年以來,沒有放棄我一向看重的獨立思考。我從來都認為,我們非常有必要傾聽外來的聲音,尤其是不同的聲音,非常有必要研究人家治國興邦的智慧和識見,但這種傾聽和研究必須有一個基礎的大的前提,那就是首先要對自己的文化傳統和價值有一個充分的認同。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誰還會看得起你!盛寧先生說得很好!我們現在缺少大家,不是我們缺少文化資源,而是缺少脊梁骨。有一種觀念,就是把本土化與現代化對立起來。這種觀念貫徹到文學方麵,本土化就是鄉土化、傳統化,好像國人一穿西裝就不是本土了,國土上一有高樓大廈、高速公路就不是本土了,因此,本土化從來就是一個神話,是理直氣壯的護身符,是差強人意的緊箍咒。而這種十分落後的觀念,正是出自自詡渾身現代意識的頭腦。這是一群很不自信的人,一則他們把精神文化與物質文化的聯係對等化了;二則他們沒有在現代找到自己的位置。
這裏再回到對漢語思維、漢語詩法的認識,這種認識解決了漢語詩歌寫作的方向問題,解決了怎樣更好地學習吸收有益元素的問題,但認識規律、技藝是一回事,運用規律、技藝又是一回事,要解決寫作實踐問題,還得把這些認識落實到具體的漢語詩歌寫作實踐當中。說白了,西語即使很優越它也寫不出漢語詩歌,反之,漢語再優美它也寫不出西語詩歌。漢語能向世界貢獻的詩歌隻有漢語詩歌,而不是別的什麼詩歌,但它不以諾貝爾文學獎為標準。我們說的西語詩法與漢語詩法並不是截然對立的,而隻是一種偏向性差異,它們當中有很多相近甚至相同的東西,但這些相同與相近又無法縮短它們之間的距離。不過,漢語與西語沒有高下、優劣之分,與之相適應的怎麼寫,當然也沒有高下、優劣可言,詩法隻是更契合各自的語言特性罷了。隻是我們還得設一問:為什麼具體的詩歌文本還是能分出高下、優劣呢?除了認識與運用的問題,很重要的可能就是人生的高度問題了。因此,再好的詩也隻能是參照的坐標,而無法成為標準。你對海子詩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但同樣是看好海子詩,所看到的也決不會完全相同,甚至可能相反。我看重海子詩,是因為他的短詩蘊涵著超越自我的生命體驗,是一種有意象化傾向的詩化狀態,並在這種狀態下有著詩歌語言的新建構,而這種語言建構是現代漢語詩歌所缺少的,這是它可貴之處。當然,這種語言建構遠沒有完成,令人遺憾。因此,我肯定的是海子詩的方向。我認為漢語新詩在漢語詩法的創新、發展上進行開拓,是最佳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