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語言思維能不能達到沒有偏向這種完美的狀態呢?無法預測!因為沒有偏向也許意味著消亡,或者它在走向沒有偏向的途中,會不會受到類似音樂語言、網絡語言的內在衝擊,或者可能的星際語言之類的外在挑戰而改變發展的軌跡?但應該肯定的是:漢語思維可以消亡但不會擺動成為西語思維偏向,反之亦然;任一個民族語言思維很難在有語言思維偏向的世界中,獨自長期處於沒有偏向的狀態。寫詩的人想語言思維偏向這個問題自然還是為了讀詩寫詩,能想明白當然更好。但我想著想著就為現代的詩人汗顏,中國現在正值盛世,卻未見與之呼應的詩人出現。這次我讀了不少有關奧運的詩歌,很失望,被外國人羅格讚歎為無與倫比的奧運會,在詩人的筆下卻無法展現出來,在這些詩中看不到具有無與倫比的漢語新詩寫作潛力的詩人。有一首寫水的詩洋洋43行,先用21行寫金木火土來鋪墊,構思體現了傳統文化倒不錯,但用21行來鋪墊也太長了,而它進入主題後的22行中還有6行被括號括了起來。你看人家開幕式一下手擊缶迎賓就切入主題:我和你;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多爽!還有一首會前想象開幕式的詩,哪有什麼想象啊,整首詩的語詞跟抄書抄報一樣,連太空人來觀看奧運會開幕式這樣俗的想象都沒有。倒是有一個6歲小孩寫的一首詩,結構完整,詩法老到,甚至有了“貝貝是火焰的腳步”、“自信在奔跑”等這樣趨向高於語法的詩句,還真讓我不知怎麼去讀它,也許在孩子的童真裏更適合傳統血脈的流動。這就像中國足球總是少年隊更有創造力,但一成年或一留洋反而不成了。我們的詩壇也這麼怪。這些詩你用語言思維偏向這樣的高度去看它是毫無意義的。
這裏,我們從語言思維偏向去體會李金發兩首詩。《夜之來》:黃昏正預備/死後之遺囑,/殘風發出/臨終之Sanglot(法語啜泣)/無力再看其/蒼白之臉。/海是青青的/麥浪欲赤還棕,/歸燕的平和之羽膀,/像是生命的寓言。/一團林鳥的噪聲,/便使長林入睡,/音樂是不美麗的了。《春的瞬息》:錳鐵色的雲層給藍黛的天空/以憤激的顏色,/飛沒在無邊的天際,/搖曳出/無數層的,成群的關山,/紫的,赭的,棕色,粉綠,/傷春的青春之眼怕張望/如絮的軟心,無能正視,/隱藏了二十年的遺憾,/幾世紀遺傳下直覺的悲傷。《夜之來》大體是以夜象征死亡,有人認為詩中意象屬幻象型,其實這首詩基本上可以用意象化來解讀,意象還是比較明晰的,你看,以遺囑訣別場麵的黃昏、天地凝重的傍晚等曆曆在目,而且用語義關聯或情感法來讀都可以找到啜泣——噪聲——音樂不美麗的內在聯係,但後幾行有點阻隔。《春的瞬息》有現代版宋詩的感覺,但無論哪一種讀法,憤激——傷春——遺憾——悲傷,都難以貫通,要讀隻有牽強附會了,比如說它象征五四時期的中國。有人說這是變異寫法,那麼它怎麼個變異來著?這兩首詩應該說其根基還是建立在漢語思維偏向之上的,但語言工夫還欠火候,意象組合比較粗糙,像還未出徒的工匠,也可以看出李金發學象征詩學得並不到家,隻學得以醜為美的一些皮毛。回過頭來說,以醜為美我們也古已有之,隻是我們的古人以重善為基礎,而西方以重真為基礎。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有不少虛情假意的文學作品的原因,現代雖吸收了西方真的元素,但虛情假意不但沒少反而更多了,為什麼?因為偽善又多了真這個老實人可以利用,反而多了個隱蔽的場所。西方文化積極性的彰顯,體現在西方現代、後現代詩歌中最積極的方麵就是真情實感,這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以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等為代表創作的唐詩宋詞,為什麼有那麼強的生命力?真情實感就是重要的因素之一。後來的近體詩寫作成就不高,除了形式的束縛外,其根本原因還是漢語思維、傳統文化中消極的一麵放大了,太多的虛情假意充填到詩詞之中,古人說真詩在民間,應該是說這方麵的問題。漢語新詩雖然放棄了文言寫作,但漢語思維、傳統文化中消極的一麵並未得到根本抑製,虛情假意泛濫,這也是漢語新詩誕生近百年,我們仍未出現大師級詩人的重要原因之一。有人說20世紀的中國文學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裏走過了西方文學用了七八百年時間走過的路程。這實在是一種誤導。西方文學是隨著其文化不斷自我否定地發展而發展的,而我們的文學所謂走過的這個過程不過是炒一炒西方文學觀念的舊飯,看不出給世界貢獻了什麼獨特的東西,漢語新詩在這方麵更明顯落後於整個文化的貢獻。
八月份我寫了一首題為《時間》的短詩,現在突然想起找幾首西方同題詩比較一下,看有沒有語言思維偏向上的差異?找了十來本詩集,還真找到了三首中譯詩,這些詩我早已沒有什麼印象。丹麥詩人安德森的《時間》有近40行,“在房子裏我們有十二座鍾/我還是覺得時間不夠”,基本上是這樣的日常生活細節描寫,是一首庸詩,不比了。墨西哥詩人帕斯的《時間》150多行,太長這裏就不抄出來了,其詩結構鬆散,是少50行也不影響表達,多100行也是有理由說的那種詩,但還值得一讀。整首詩是現實片斷和一些想象的堆砌,其實它要說的是時間就是現在,而不是過去和未來,現在是永恒的,時間不流逝,流逝的是它的形象,但它周身透明,永遠看不見它。有點存在即時間的意味。法國詩人哥爾的《時間》:沉重的水的搬運者,/穿著高高圍裙的婦女,/沿著死者的街道而行。/她們的頭上搖晃著/盛滿時間的水罐。/一次未采摘的水滴的收獲,/成熟於那下行路上的水滴,/瀑布,河流,霧靄,蒸氣和淚水,/因神秘而濃稠的水滴/充滿貧乏的時間,/影子的搬運者,/戴著麵紗而消失,/永恒而無限。這首詩把時間比喻成水,人生的重負,寫得比帕斯高明,反正從人生這個角度具體怎麼寫都寫不到頭,幹脆截取一個角度,但這首詩不但短而且還算耐讀,它能一滴水見太陽地高度把握。簡單說它有那麼兩個層麵:一個層麵是人生與自然,把淚水看成自然的,人的命運就有了宗教的意味;另一層麵是個體與整體,個體總是消失在整體之中,因而永恒而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