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聽陳襄言辭當中,意味深長,竟似別有他意,不由一怔,想起受王安石囑托來見自己的智緣說的話來:“學士(注:司馬光時為資政殿學士)與相公,雖都不在朝中,卻無一日不在皇上心中。相公的宰相做得與常人不同,怨謗雖多,威信亦大,不得萬不得已,皇上不會再下旨往江寧,但給學士的詔旨,依小僧看,遲則一年,快則半年,必然下來。相公之意,是盼著學士莫要推辭,朝中那位學士,誌向本事皆是難得,但少年得誌,或有孟浪處,上上下下,多有不放心的、忌恨的,若有學士在朝中,則朝野都能安得住心,便於那個學士也是有好處的……又有一事,學士的風骨,九重之內也知道的,詔旨斷不會輕易下,畢竟會有一個人先來——依小僧看,或者便是陳述古……”
陳襄自是不知道司馬光在想什麼,見司馬光默不做聲,又繼續說道:“我在京師曾聽說——太皇太後言道:當今朝廷,甚少老成之人,若老成之士,外臣中自以司馬君實為楷模。最近朝中改官製,皇上也說想要新舊參用,聖上手指禦史大夫一職說,此非司馬光不可。石子明亦深以為然,聽說他向皇上進言,道司馬君實誌慮純熟,若為禦史大夫,朝中可無邪黨……”他一麵說,一麵偷偷看司馬光的臉色。司馬光卻隻是淡淡一笑,反問道:“述古兄此來,是奉了聖意呢?還是私下來拜訪。”
陳襄笑道:“我卻是奉了聖意私下來拜訪。”
司馬光微微頷首,道:“那麼,隻怕述古兄回朝之後,便沒有這道旨意了也未可知。”
陳襄愕然道:“這怎可能?”
“豈不知世事難料?”
“那若還有這道旨意呢?”
“為人臣子的,又豈能不想報效朝廷?”司馬光淡淡的答道。
12.
“殿下。”蕭佑丹輕聲喚道。
耶律濬今夜穿著契丹蕃服,紫窄袍、水晶飾帶,紫皂幅巾,腰中別著一把彎刀。他輕輕梳理著愛馬的毛皮,一麵問道:“佑丹,有事嗎?”
“殿下真的決定大事改革?”
“時不我待。”
“但耶律乙辛始終是心腹之患。”蕭佑丹皺眉道。
“找個機會除掉他便是。”耶律濬不以為意的說道,“朝中不少大臣,也是支持我的。”
“隻怕那是鏡中花,水中月。麵對皇上數十年的積威,還有數十萬皮室軍,這些支持都隻是虛影罷了。”蕭佑丹不客氣的說道。
耶律濬停下了刷理,轉過身來盯著蕭佑丹,半晌,深籲了一口氣,問道:“難道要我什麼也不做?”
蕭佑丹放緩語氣,溫聲勸道:“殿下的動作太快了。你三天之內罷免任命了一百三十名官員!現在朝廷中,從小怨謗載道。”
耶律濬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你又下令允許民間印刷書籍,開辦學校,請求皇上讓契丹人參加科舉考試——這些事情,皇上能高興麼?皇上一向以為本朝是以武立國的。”
“契丹人實際已經在讀書,我不過是承認事實罷了。何況文武不可偏廢,科舉可以給契丹人進身之道,培育契丹的人材,有何不可?父皇會答應的。”
蕭佑丹苦笑道:“這些倒也罷了——可是你減免了中京、上京道今年一半的賦稅,又請求減免南京道、西京道三成賦稅——這皇上能答應麼?你要讓一半的鄉丁歸鄉,要檢視皮室軍的數目,要求對叛亂部落剿撫並用——這皇上能答應麼?”
“我知道肯定沒這麼容易答應,但我必須試一試!”耶律濬壓著嗓子道:“契丹人是立國的根本,現在契丹人都民不聊生——我必須讓契丹人有時間去放牧、去打獵、去耕田,讓他們的牛羊繁殖,讓女人生孩子,隻有如此,我大遼的根基才會穩固!我還要讓漢人和那些蠻夷部落不至於心生怨恨,要讓他們對大遼既敬且畏,這樣大遼才會強大!”
蕭佑丹沉默良久,低聲道:“殿下不能太心急。萬一皇上翻臉……”
耶律濬遊目四顧,見並無他人,沉吟了一下,忽低聲道:“蕭素扈從聖駕,蕭忽古深得寵信,二人皆已向我效忠。”
蕭佑丹心中不由凜然,蕭素倒也罷了,蕭忽古何時向耶律濬效忠,他竟全不知情,這個太子殿下的本事,看來比他想像的更加了得。
“蕭忽古之父本是我外公舊部,我外公在世,頗為照料……”耶律濬低聲解釋了一句,又繼續說道:“現在若有可慮者,便是耶律乙辛那廝為中京留守,中京的兵權,我不及他。且那些將領我又動不得。隻需找個借口除去此賊,皇上僅我一子,萬事不足慮。”
蕭佑丹思忖良久,沉聲道:“既然如此,幹脆求一刺客,殺耶律乙辛於市中。”
“就怕事情暴露,反為不美。”耶律濬搖搖頭。
蕭佑丹微微歎了口氣,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若論厘清朝政諸事,本朝之法,雖不可照學南朝。但南朝事多有可取處,馬林水與臣幾次交談,臣以為確是個人材,殿下可以常常谘詢他。”
耶律濬望著夜空,輕聲歎道:“畢竟不知道此人底細,若用起來,還要慎重。上次之事,我想來也有一點後悔,似乎有些輕易了。”
遼國犢山。遼帝耶律洪基行宮。
耶律洪基穿著一身寬大的紅袍,手握金樽,開懷暢飲。不久前賜姓耶律的北府宰相張孝傑與北麵林牙耶律燕哥坐在下首陪飲。侍衛蕭忽古與蕭十三侍立兩旁。幾個侍從官員則趴在下首擲骰子,凡勝者得錦緞一匹,負者杖責一十,因此不時有人被拉下去打屁股,哇哇的叫聲從帳外遠遠傳來,引得耶律洪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