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從容說來,韓絳倒還無事,呂惠卿的臉色卻頓時微微變了一下。韓琦的遺表,分明是要把舊黨與石越結成更緊密的同盟。司馬光如若出使遼國,解決了當前的邊界糾紛,那麼以他的名聲,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就是順理成章的事。而石越到目前為止,仕途之上,幾乎是一帆風順,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際,這兩人若同時入朝,皇帝會不會因此變心,那真的是難說了。更何況司馬光與他是冰炭不相容。一念及此,呂惠卿立即出列,委婉道:“陛下,臣以為方今劉忱、呂大忠正與遼人會議,臨陣換將,實是兵家大忌,請陛下三思。”
他話音方落,便見吳充已出列道:“陛下,臣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故韓侍中遺表所言,願陛下聽之信之。司馬光便不為使者,亦不可閑置西京。”
呂惠卿正要駁斥,卻見蔡確已出列,亢聲道:“陛下若欲變法,召回司馬光亦不會受命。況未聞司馬光有通曉北事之名,朝廷何至於無人?”呂惠卿正奇怪蔡確為何替自己搶著出頭做這招人忌恨之事,卻聽蔡確又道:“至於石越,素為朝野稱譽。陛下使居州郡,是試其之能,察其之誌。而今一屆之期未滿,便召回京師,恐遭物議。臣以為亦非石越之福。陛下何妨一紙詔書,問他對策?若有良策,再召未遲。”
眾人都吃了一驚。蔡確一向和石越不對眼,忽然委婉同意召回石越,其心思實讓人捉摸不透。隻有呂惠卿已知蔡確其實不過是欲引石越為助,來抗衡自己。
馮京卻知機會難得,也出列附和道:“石越之能,為陛下所深知。願陛下三思。”
韓絳低著頭,張嘴欲言,卻終於沒有說什麼。王珪也默默不語。吳充從眼角瞅見二人神態,知道韓絳是顧念王安石的麵子,他與呂惠卿同是新黨,呂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還沒有大的矛盾,因此不願意表態;王珪卻是明哲保身,不願意卷入呂、石兩個新貴的衝突之中。他心裏頗為不屑,正要發表自己的意見,趙頊卻已先開口了:“前者石越於救災諸事上,頗有功績,有功不可不賞。朕意先加石越龍圖閣直學士,超轉左諫議大夫,晉爵開國子,食邑五百戶,實封一百二十戶。再遣一使者,諮以北事,眾卿以為如何?”
趙頊這番話淡淡說出,許多人的眼睛都紅了。按宋代之製,龍圖、天章、寶文三閣,龍圖最居前,由寶文閣改龍圖閣已是恩寵;而石越本是禮部郎中,禮部郎中帶待製以上職當轉右諫議大夫,而右諫議大夫中資曆淺者,再轉左諫議大夫——石越的所有官秩,幾乎是數級數級的跳,但是他既有這樣大的功績,杭州考績,又皆在優等,兼之還有聖眷,誰又能阻擋?蔡確若在平日,或還會加以阻擾,但是此時卻不欲與石越為敵,因此竟緘口不言;呂惠卿心裏雖然不樂,但是此時情勢,他卻也不願與石越結下深怨,使將來沒有退步。
反倒是吳充道:“臣以為石越晉升太速,於國於身,皆非幸事。”
“國家名器,朕亦愛惜。但若是有功之臣,朕又何惜爵賞。賞功罰過,要在公正。有功而強抑之,何以激勵後進?於國家朝廷,所得者少,所失者大……”趙頊的辯護冠冕堂皇,但他的臣子們卻早已心不在此。皇帝突然找借口給石越加官晉爵,究竟是什麼意思?左諫議大夫是四品官,按慣例,參知政事的本官最低一般是右諫議大夫!也就是說,經過皇帝這道看似不經意的任命,石越擔任參政,在資曆上已經不存在任何障礙了!這真是偶然麼?
西京洛陽。
韓國公富弼的府邸,是洛陽人人皆知的所在。在富府的後花園,有淩霄花攀延所成大樹,亭亭可愛,縱在大街上,都能望見。這棵大樹也成為富府身份地位的一種標誌。但富弼在洛陽,有的絕不僅僅隻是尊重與榮華。從潘照臨留意的消息知道,河南府知府李中師與富弼有著極深的宿怨。當年富弼在皇帝麵前揭穿李中師結交宦官,導致李中師一直無法升遷。不料怨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陽,李中師再次為河南府知府,趁著王安石變法的機會,要報那一箭之仇。免役法頒行後,他便要求富府與普通官戶一樣按例份繳納免役錢。無論是李中師還富弼,都不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裏——富弼每年資助《西京評論》的錢,是這筆錢的數百倍還不止——要緊的是麵子難堪。偏偏富弼還不可能為這等小事向皇帝訴苦!堂堂的韓國公,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惡氣。潘照臨時常帶著惡意的猜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對免役法,也許不過是想為自己掙回這個麵子而已。
一麵想著這些有關富弼的故事軼聞,一麵牽著馬穿過洛陽的大街,感受著這座與汴京完全不同的城市。“賣報!賣報!韓侍中病逝,諡號忠獻,備極哀榮……石學士救災、治杭有功,加官晉爵……最新的《西京評論》……”一個男子背著個大竹簍,放滿了報紙,沿街叫賣。
潘照臨數日來都在馬上度過,忙叫他過來,要了一份《西京評論》,又道:“《新義報》和《汴京新聞》我也各要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