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作者用一慣白描手法,表麵上替襲人遮掩是“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似乎完全出自一片誠心;然而次日起來,卻當著眾人說:“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生怕眾人不留心似的。
襲人慣於人際,非常明白煽風點火、借刀殺人的道理:小丫頭芳官竟與寶玉同榻而眠,這樣的奇事,她自己不說,也自會有人當作新聞添油加醋地傳出去,還怕上頭將來不替她報仇?
接下來,作者又濃墨重彩的寫了一段“改名”大戲,再次突出了寶玉對芳官的重視——
(寶玉)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攥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發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隻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隻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醜,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幹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大家也學著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來,引的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踐了他,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裏納’。如今將你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裏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眾人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
因了這一出寶玉的心血來潮,此後芳官便在諸版本中多了許多個不同稱謂,有時是耶律雄奴,有時是金星玻璃,而多半是仍稱作芳官。看得讀者好不眼花繚亂。而“金星玻璃”的名字一出,便替芳官坐定了“金派”女兒的身份,與黛玉替身兒的“玉派”齡官遙遙一對了。
後來王夫人攆芳官時,便問的是:“誰是耶律雄奴?”又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怠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
其先王夫人問四兒時,問的是“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且指出四兒所說“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私語來,臊得四兒“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遂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
及至王夫人訓斥芳官時,那芳官卻無畏無懼,隻笑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竟是磊落大方,不卑不亢。
紅樓女兒成雙成對,連攆出園子時也是禍不單行的。比如迎春房裏的司棋是罪魁,惜春屋裏的入畫竟也陪綁;這四兒的對子是五兒,故而王夫人問完了四兒,便從芳官身上歸結五兒的下落來了,說她:“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夥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幹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
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見王夫人對房中事了若指掌,是打定主意要替眾婆子與襲人出氣來了。
然而芳官出了園子,並未如王夫人安排的那樣,“外頭自尋個女婿去”,而是鬧著要出家。正如她幹娘所說:“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隻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我隻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凶,打罵著也不怕。”
難怪當初王夫人責罵芳官時,她會那般從容淡定呢,原來心裏早有了個出家的念頭,無欲乃剛。也難怪王夫人令人帶進她們來當麵問之再三,“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取了些東西來齎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可見自知錯怪了芳官。
芳官的結局,到底像她唱的《賞花時》那樣:“翠鳳毛翎紮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禮佛求仙去了。而藕官、蕊官也再一次唱了配角,隨她一道出了家,卻是“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寧不惹人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