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他的胸中跳動著一顆好奇心——他想瞧瞧這個名震四海、不可一世的秦王——這個聲若豺狼的人究竟生得何等模樣?這人生最後的幾十步走得何其漫長!時間仿佛停住了一般!他終於來到王座階下,完全看清了坐在上麵的那個人,讓他始料不及的是,心中竟然升起一股奇異的好感——他看到的是一個剛過而立之年,渾身散發著陽剛之氣身材魁梧的偉男子!有著山峰一般高高隆起的筆直鼻梁和馬兒一般漂亮的大大雙目,嘴唇生得最有特點:唇線性感而又剛毅,一撇細細的八字胡與之形成絕配,須末微微上翹,顯出幾分俏皮。昂首挺胸,坐姿端正,竟然還帶著一把長長的佩劍——這真是一位罕見的帶著佩劍上殿的君王!想一想窮兵黷武的秦王似乎又該是這個樣子,這個全民皆兵的國家的君主似乎就該是這個樣子……這明顯是一個魅力十足氣場強大的男人,令荊軻的氣場產生了一絲紊亂,盡管從表麵上看不出來!他貌似鎮定從容地跪坐於王座階下,將手中的兩個匣子放在地上,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豺狼聲曰:“哪個是樊於期的狗頭?”
荊軻拿起人頭匣,剝落其函封,打開匣蓋,高高舉起,供秦王查驗。
秦王身體前傾,一邊查看,一邊嘟囔道:“怎麼有點不像了?這頭臉似乎胖大了些……”
荊軻解釋曰:“斬其頭已有月餘,雖有藥敷,未免變形,請陛下仔細查驗。”
秦王又看了一陣兒,遂又發出豺狼之聲:“沒錯!是他!是這亂臣賊子!丹無欺於寡人也!這份大禮寡人收下了!來人,將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樊於期的狗頭掛到鹹陽城頭上去,懸掛三日,以儆天下!”
遂來一閹人將人頭匣蓋好,提走。
豺狼聲曰:“然則此匣之中便是督亢地圖了吧?”
荊軻回道:“陛下,是也!”
豺狼聲興奮曰:“快快取來給寡人看。”
荊軻拿起地圖匣,剝落其函封,打開匣蓋,將卷起的地圖自匣中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這時候,他的腦海中竟蹦出了想象中專諸的麵影,心說:感謝“刺宗”賜我飯吃,“刺宗”實為“刺智”也,一把“魚腸劍”啟迪了多少刺客的頭腦!
豺狼聲急切曰:“呈上來!”
荊軻起立,走上台階,舉雙手將地圖卷呈給秦王。
秦王接過,扯開紅綢係帶,置於大腿之上,將地圖徐徐展開,口中讚歎道:“甚善!此圖描繪得甚細!”
近在咫尺的荊軻附和道:“甚是!此為督亢之全圖。”
圖將盡時,忽聽“咣當”一聲響——一把漂亮的匕首驚現於圖上。受驚的自是秦王,其大腿猛然向後一收,匕首墜落於地!
說時遲,那時快,荊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秦王寬大的衣袖,俯身伸出右手從地上撿拾起那把匕首——當此之時,大事已無不成之理,但是他的下一個動作卻令人費解:他並未去刺而是用匕首柄把去揕秦王。秦王當胸被狠狠地揕了一下,大驚失色,自引而起,顯然是有功夫的,輕功十分了得,力拔萬鈞,長袖撕裂,於是脫身。
秦王且退且拔其佩劍,情急之下,長劍未得拔出,於是轉過身去,拔腿便跑。
荊軻手持匕首緊追秦王,秦王繞著大殿廊柱狂奔。
麵對突然發生的此情此景,文武百官無不大驚失色,但卻束手無策。依大秦律: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器。侍衛持兵器皆陳於大殿之外,非有詔不得上。當此緊要關頭,來不及急招侍衛,隻好眼睜睜看著荊軻持匕首繞廊柱追逐秦王。
有那麼兩三次,荊軻的匕首就要紮上秦王了,那嬴政卻是命大,硬是躲了過去,僅被劃破了錦袍。嬴政比荊軻年輕八歲,再加上平時習武好動身手敏捷——這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的命。一通急速狂奔下來,他在體力上漸漸占據了上風,與緊追不舍的荊軻距離拉大,這時候他又想起了手中的佩劍來,於是邊跑邊拔劍,但還是拔不出來,急得他在心裏罵自己:佩帶這麼長的劍幹嗎?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當此十萬火急,百官中有人高聲喊道:
“王負劍!王負劍!”
這聲喊仿佛一道靈光,將嬴政的眼前照亮。他一邊跑一邊將帶鞘之劍背負身後,伸手欲從頭上拔劍時,荊軻正手持匕首衝殺過來,一道寒光閃爍,眼看就要刺中,就在這時,一樣東西鳥一般從空中飛來,正好擊中刺客麵門,造成荊軻一愣——正是在其一愣之時,隻聽“刷”的一聲,嬴政得機從背後拔出了他那長長的佩劍,回轉身來,立即刺向刺客。長劍的優勢在這時體現得淋漓盡致:不必近身,第一劍便斷其左股,使其不能前進。荊軻已廢,無法移動,遂將最後的希望交給手中那把毒匕首,拚盡全身氣力,將其擲向嬴政。飛刀又疾又快又準,但這嬴政委實命大,本能地貓腰低頭一躲,匕首擦其王冠擊中銅柱,擊出幾顆火星。嬴政上前,再刺荊軻,先斷其右股,後連刺八劍,將其刺成血人。此時此刻,身負重傷的荊軻自知行動失敗,心中湧起無限的悲愴,倚柱而坐,兩條斷腿伸開,形如簸箕,口中笑罵道:“嬴政小兒,算你命大!軻觀你有龍顏正色,氣象乃大,而不忍立下死手,你得此狗命,必終得天下,勿負天下人!”話罷,咬舌自盡。
眾侍衛這才趕到,數把利劍一齊刺向荊軻。
“快去抓那副使!”嬴政遂又發出豺狼之聲。
少頃,有侍衛來奏:“回稟陛下,副使已死。此子做賊心虛,趁如廁之機,跳糞坑自溺身亡,其屍盡是屎尿,惡臭刺鼻,陛下可要查看?”
“不……不看了!”嬴政道,又問曰,“適才是誰扔出了那個東西?”
有大臣立奏:“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投擊刺客是也!”
嬴政感歎道:“無且愛寡人也,乃以藥囊投擊刺客;諸位愛卿愛寡人也,乃高喊:‘王負劍!’”
此事對嬴政打擊甚大(甚至可以說成是其一生中所遇到的最大的一次身心打擊),他閉門不出悶悶不樂了好些日子,繼而論功行賞,賞罰分明:賜夏無且黃金二百鎰,升任侍醫總管,拜上卿;將蒙嘉打入大牢,嚴刑逼供,不堪而死,滅門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