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改革派與保守派(3 / 3)

蔡挺聲若洪鍾地讀完了,整個大殿卻是鴉雀無聲。

幾乎沒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包括王安石。

不都在傳王韶敗降了嗎?難道那是假消息?如果確是假消息,又是誰如此用心險惡地炮製此等假消息混淆視聽呢?

王安石抬眼看向宋神宗,宋神宗則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介甫啊,說一千道一萬,朕就是要感謝你保薦了王韶。大宋開國百年來,何嚐有過如此這般酣暢淋漓的勝利?!沒有啊!正因為勝得非同尋常,有些人便坐不住了,就要跳出來睜著眼睛說瞎話。說王韶沒打勝戰,失敗了。不僅失敗了,還投降了!什麼意思呢?隻是過過嘴癮嗎?依朕看,不那麼簡單。這是對新政恨之入骨,是顛倒黑白!到底是什麼人幹的,刑部一定要查出來,公之於眾。”

看著宋神宗如此豪邁的表情,聽著他如此氣吞山河的講話,王安石反倒感覺自己愈發看不清這個皇上了。表麵上看宋神宗的情緒波動很大,或喜或悲,不是一般人可以揣測的,但究其實,卻是脆弱得可以。王安石難以想像,如果沒有王韶的這一次捷報,宋神宗還會如此談笑風生、鎮定自如嗎?怕是早拿他開刀了。

所以,還是範仲淹說得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隻是這樣的境界,古往今來,幾人可以做到?看來自己隻能是伴君如伴虎了。王安石擦擦額頭的冷汗,悲涼地做如是想。

雖千萬人,吾往矣

那天早朝散去前,神宗皇帝宣布了兩項獎勵決定:

一、升王韶為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

二、獎勵王安石玉帶一條。

王安石獲得的那根玉帶是宋神宗親自從腰間解下來的,甚至還帶著他的體溫,握在手上很暖和。滿朝文武大臣看著王安石獲此殊榮,心裏真叫一個百味雜陳。

因為宋神宗自繼位以來,從來沒有給手下官員以如此崇高的嘉獎。

特別是當著滿朝文武大臣的麵做出這樣的舉動。毫無疑問,宋神宗是想釋放一個信號:改革將堅定不移地貫徹執行下去。

但是,改革之路注定是不平坦的。

誰也沒想到,王韶取得的軍事勝利卻是另一個危機的開始。

遼國人開始疑懼了。

可能在遼國人眼裏,大宋對西夏的勝利不僅打破了兩國間長期對峙的局麵,而且也昭示了在不久的將來,遼國可能會受到軍事威脅。

一個崛起的大國對遼國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是令遼國上下人人坐立不安的一個問題。

於是,一個問題拋到了宋神宗麵前:遼宋兩國要重新劃定邊界。

這是遼國國君給宋神宗設置的一道難題——所謂劃界之說,意在投石問路。遼國國君表麵上是要重新劃定靠著蔚、應、朔三州的兩國邊界,實際上是借此機會多拿多占宋國土地。兩國談判期間,遼國重兵壓境,一時間戰爭的陰雲籠罩在大宋的上空。

關鍵時刻,已經退休回家吃老米飯的韓琦絕食了。

因為韓琦真誠地認為,這一切都是改革惹的禍。

遼國人為什麼要疑懼?

原因是有了大宋對西夏的勝利。

大宋為什麼會有對西夏的勝利?

原因是王安石搞的那一套軍事改革。

改革害死人啊!軍事改革不但害死人,它還害死國!韓琦在老家以絕食的方式向宋神宗表明他憂國憂民的決心和忠心。

不過很快,韓琦就不絕食了。

因為宋神宗看不見他的這一壯舉。為了真正讓宋神宗明白自己的心跡,韓琦選擇了泣血上書。

說起來,韓琦也不是第一次泣血上書了。自從王安石搞改革以來,每一項新法出來,韓琦就連呼“泣血、泣血”,然後捶胸頓足地上書。

隻是這一次,韓琦泣血的感覺更加強烈——在他看來,遼國的咄咄逼人是改革之所以會亡國的一個明證。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現在真正成了老匹夫的韓琦在上書中幫宋神宗出謀劃策。韓琦指出:大宋建立熙河路,在邊防上開始有所作為,是致“契丹之疑”;在河北遍植榆柳,加強防禦,也是致“契丹之疑”;河北許多城池加深加固和編排保甲,更是致“契丹之疑”;“近複置力河北三十七將,各專軍政”,還是致“契丹之疑”。韓琦建議:要使“契丹不疑”,就要去致“契丹之疑”的種種所作所為。總而言之,軍事改革要不得,青苗、免役、市易諸法更要不得,因為這幾法也是致“契丹之疑”的深層原因之所在。

宋神宗看了韓琦的來信。

他不屑一顧。

不過不屑一顧隻是他的表麵動作。在心裏,宋神宗還是認可韓琦的部分觀點:改革使大宋走向富強了,“契丹之疑”也就如影隨形。

這幾乎是任何時代的改革必然要麵臨的一個困境——強大是要付出代價的。哪怕你沒有敵意,哪怕改革的目的意在保家衛國。

1075年(熙寧八年),大宋皇帝神宗在經過長久的考慮之後,決定在劃界問題上對遼讓步,放棄了兩國間有爭議的700裏土地。遼國人的疑懼開始消解——他們終於明白,所謂崛起的大國,到底外強中幹。得了好處的遼國人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大宋則以700裏土地的喪失換取了短暫的和平。

王安石一聲歎息。

他不明白宋神宗為什麼要退讓。

700裏土地啊,那是要多少將士拋頭顱、灑熱血才可以得到——就這麼說放棄就放棄了?

“你一定知道韓琦上書之事了吧?”

在皇宮內,宋神宗背對著王安石,語氣很是寂寥。

“是。”

王安石不隱瞞。

“你也許以為,朕再次妥協了這些老臣,搞息事寧人?”

“臣隻是不明白,皇上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江山社稷。”

宋神宗回答得很淡然。

“為了江山社稷,皇上就可以放棄700裏土地嗎?這口子一開,江山社稷有限,遼國貪欲無窮,給不勝給啊,皇上!”

王安石憂心如焚。

“那怎麼辦?不給?開戰?你忘了澶州之盟了嗎?”

“臣沒忘。可臣以為,現時的大宋已不是澶州之盟時的大宋。經過這幾年的變法,我們已有相當的財力儲備,並不怕遼國的進攻。”

“你是說我們可以放手與遼國一戰?”

“或許可以。”

王安石不太確定。

“勝算幾成?”

宋神宗進一步追問。

“當有五六成勝算吧。”

王安石心裏估摸著,大致給了這麼一個比例。

“嗬嗬……”宋神宗笑了,“就算有五六成勝算,那基本上也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你想過沒有?西夏會不會坐收漁翁之利?到時候夏遼兩頭夾擊,我們怎麼辦?這些年的變法成果會不會毀於一旦?”

王安石不說話了。

的確,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

“所以,介甫啊,不是朕不想戰,不敢戰,而是不能戰。再給我們大宋10年、20年時間,等國力真正強盛了,強盛到不怕夏遼兩頭夾擊的時候,我們還怕誰呢?”

“可是皇上,這700裏土地來之不易,都是祖宗的血汗,不能說給就給,說扔就扔。再說澶州之盟,我國隻給遼國歲幣,沒有割地賠償一說啊?!”

王安石苦口婆心,聲淚俱下。

“這麼說,你認為我趙頊是敗家子?”

宋神宗生氣了。

王安石沉默。

基本上在這樣的時刻,宋神宗理解王安石的沉默就是默認的意思。這樣的默認,簡直讓他氣急敗壞。他向王安石伸出手:“拿來。”

“什麼?”

“玉帶!”

王安石跪了下來:“皇上……”

“拿來!”

宋神宗態度堅定。

王安石不肯交出玉帶。他心情複雜,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宋神宗也心情複雜。他用顫抖的手指著王安石,語帶悲愴:“你啊,你啊!王安石,滿朝文武中朕獨信你一個。為何偏偏是你不理解朕呢?你當朕割地700裏心裏很高興嗎?朕在流淚,心裏頭在滴血!可不忍一時,不能謀長久;不舍一地,不能獲全域。朕這是以空間換時間,你懂不懂?打敗遼國要有十成勝算,我們方可言戰。但這需要時間。起碼還需要10年、20年時間。時不我待啊,介甫,我們一定要抓緊時間,變法圖強,大宋才可以有一個挺起腰板的明天!”

王安石不再說什麼。雖然宋神宗割地700裏,王安石心裏一直不能釋然,但就抓緊時間變法圖強這一點而言,他認為自己與宋神宗並無二致。不過,大宋真能有10年、20年的和平時間用於富國強兵嗎?他心裏沒底。由於宋神宗割地求和開了一個極其惡劣的先例,王安石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但是,不管發生什麼,王安石其實在心裏都已下了決心:變法要繼續搞下去。不管前麵是不是荊棘密布,他都將向前走。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雖千萬人,吾往矣。

對,雖千萬人,吾往矣。

誰之天下

王子王孫們的火氣是越來越大了。

因為他們越來越絕望地發現——頭頂上的天已不是大宋的天了。

而是王安石的天。

王安石的改革把他們的錦繡前程給革掉了。

比如,號稱旨在為國選才的《三舍法》規定,今後沒有什麼蔭恩、頒詔委任一說,一律實行考試。王子王孫們也不例外。總之,一切靠分數說話,而不再靠什麼出身。

王子王孫們不幹了。他們從來就不知考試為何物,現在叫他們考試,和那些平頭百姓去爭飯碗——憑什麼呀,這江山本是我們趙家打下來的——不,奪下來的,既然如此,我們就有無須考試而端上金飯碗的特權。他們跑到宋神宗那裏去哭訴,要求這個趙家王朝的總代言人給他們一個說法。

宋神宗就給了他們一個說法,他要求王子王孫們與時俱進,深刻體察國事的艱難與不易,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學得一身真本領為國效力——如果人人捧著金飯碗混吃等死,這江山怕也長不了。

王子王孫們一時間拿宋神宗沒辦法。因為他講的那些大道理都是可以放在太陽底下曬的,而王子王孫們想和他完成的卻是暗室裏的交易。很顯然,宋神宗並不打算這麼做。王子王孫們情急之下隻得去找曹老太後,希望一物降一物。

在曹老太後麵前,王子王孫們首先拿經義局說事。他們說,這經義局已不是大宋朝的經義局,而是王安石的經義局。在經義局裏,王安石編《周禮》,呂惠卿、王雱編《詩》《書》二經。總而言之,要想做上大宋朝的官,就要踏過王安石定的門檻。為此,太學生們議論紛紛,說王安石這是要反儒反經,統一天下思想。可這王安石呢,竟然鉗製言論,凡有批評時政的太學生通通都抓起來……

曹老太後心中的怒火就這樣被點燃了。王子王孫們見狀,再趁機說出自己的訴求——不管身份、出身一律要求參加考試,那是對皇家尊嚴的公然藐視,王安石其罪不在小。

曹老太後當然明白這些王子王孫心中的小九九,但她沒有異議。

的確,事關皇家尊嚴,她身為老太後,應該站出來說話。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曹老太後把話說給宋神宗聽,聽得宋神宗幾乎搖搖欲墜。

但是這一回,宋神宗卻沒有給王安石太大的壓力。因為經過上次兩個人的談話之後,宋神宗認定王安石是個天下為公之人,沒有什麼私心。天下為公——誰之天下?趙家的呀,所以再怎麼為公,也是為趙家。

宋神宗把這一層道理說給曹老太後聽,曹老太後聽得昏昏欲睡。

曹老太後老了,一些新名詞入不了她的耳。再則說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讓她明白這樣一個道理:越是新名詞,越是目的可疑。

王安石卻在此時出人意料地提出辭職報告,以示清白。辭職報告一直上呈到曹老太後手上。曹老太後像火燒手似的將它扔了,說:“我不擔這個罪名。要處理,還是皇上親自處理的好。”

宋神宗就親自處理了。他硬著頭皮將王安石的辭職報告封還給他,然後就跪在曹老太後麵前一聲不吭,準備承受雷霆萬鈞。曹老太後見狀,想說什麼,卻到底沒說。一聲歎息之後,她就默默走開了。

此事最後到底不了了之。

這樣的結果不僅讓宋神宗感到意外,更讓王安石感到意外:什麼時候,皇上變得如此硬氣?

不過,突然硬氣起來的宋神宗還是沒能讓王安石感覺到踏實。因為他不知道,宋神宗能夠硬多久。

不堪重負

呂惠卿是越來越忙了。

在《青苗法》被強行推進之後,其他新法也在快速出籠。呂惠卿身兼數職,既管司農寺,又管軍器局,很有改革中流砥柱的意思。王安石有時看著忙得四腳朝天的呂惠卿,就想,到底是人才難得,改革不能沒有他啊。

《方田均稅法》也開始推出了。一直以來,豪門大戶兼並大量的土地卻不納稅,《方田均稅法》卻要丈量他們的田地,追查田地真正的主人,再要他們如實納稅。方田均稅法規定:每年九月由縣官丈量土地,檢驗土地肥瘠,分為五等,規定稅額。丈量後,到次年三月分發土地賬帖,作為“地符”。分家析產,典賣割移,都以現在丈量的田畝為準,由官府登記,發給契書。可以說,此法的主要目的是限製官僚地主兼並土地及隱瞞田產和人口。

事實上這是以一人敵千萬人的遊戲,無異於虎口奪食。但呂惠卿不怕,王安石也不怕。

就此,新一輪的衝突已是呼之欲出。

因為曹老太後又生氣了。

這回的氣生得那叫一個七竅冒煙——在她看來,王安石搞這個《方田均稅法》就是在報複她。看來做人絕對不能心慈手軟,上次心一軟沒叫王安石滾蛋,結果此人就還過陽來狠咬自己一口,教訓啊教訓……

當然,要細究起來,《方田均稅法》之所以觸怒太後,是因為它選擇首先從帝國東路開始試點施行。

毫無疑問,這是個致命的選擇。因為東路豪門甚多。曹老太後就是東路真定(今河北正定)人,其祖父曹彬官居樞密使,對帝國有大功,並且為官清廉。曹彬在伐蜀的時候,別的將官都在狂搶金銀財寶,他看中的卻是圖書。曹彬下江南時也不妄殺一人,堪稱儒將。

曹老太後是曹彬的親孫女。與趙氏結親之後,整個曹氏家族可謂飛黃騰達。不過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曹彬當年清廉不代表今天整個曹氏家族都沒有問題。《方田均稅法》先拿東路開刀,曹家那是首當其衝。

曹老太後生氣就生氣在這裏。她倒不是有意要庇護曹氏家族裏可能會出現的一兩個屑小之徒,她隻是惱火王安石敢跟她對著幹——拿曹氏家族開刀,就是拿她老太後開刀。王安石是不是不想活了?

事實上王安石還真是不想活了。因為他已經拿曹綽開刀了。

曹綽是曹老太後的族侄。雖然不是親侄,說起來也是有血緣關係的。兩天之前,曹綽被呂惠卿派人抓到司農寺去了。起因是他強迫農民以水田去換他的旱田、沙田。曹綽仗著自己是皇親貴族,在司農寺裏態度傲慢,結果被在司農寺裏主事的曾布打了板子。

由此,曹老太後把賬算到了王安石頭上。她火速召宋神宗晉見,要向自己的這個孫子討說法。

從坤寧宮到老太後所住的寶慈殿路程並不遠,宋神宗卻走得頭皮發麻。

寶慈殿內,曹老太後的臉色史無前例的陰沉。

這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陰沉。

宋神宗沒有看她的臉色。因為他的注意力被老太後身邊的一個人吸引住了。他就是曹太後之弟曹俏。曹俏原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現已退休在家養老,基本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現如今,這老舅公的腳步也邁到宮裏來了,說明形勢已不是一般的嚴峻。

“曹綽被打了,你知道嗎?”

曹老太後劈頭就問。

“知道。”

宋神宗回答的聲音很輕,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孫子在回答長輩的問話。

“為什麼被打?你知道嗎?”

曹老太後進一步追問。

“王安石跟朕說,曹綽違反了《方田均稅法》,在司農寺裏又態度傲慢,所以……朕在這裏先向太皇太後、老舅公認個錯。不管怎麼說,打人總是不對的。”

宋神宗力圖將事情轉圜。

曹俏說:“皇上啊,有些情況你可能被王安石給蒙蔽了。據我了解,曹綽被打主要原因不是違反什麼《方田均稅法》,而是他不肯賄賂司農寺的人。司農寺近日常以抓人為名行索要賄賂之實,可謂日進鬥金啊……”

“有這等事?”宋神宗吃驚不小,“老舅公,您別著急。待朕查實之後,定對相關責任人嚴懲不貸!”

宋神宗借著憤怒轉身想走,曹老太後卻將他叫住了:

“這相關責任人裏有沒有王安石啊?”

“王安石要是涉案,孩兒肯定不會輕饒!”

宋神宗信誓旦旦。

“要是沒涉案呢?”

老太後意味深長。

“沒涉案?不知道太皇太後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說,是請求!”

“……”

“皇上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啊?”

“太後但說無妨。”

“廢了《方田均稅法》,廢了王安石!”

曹老太後將這話說得咬牙切齒。

宋神宗慌了:“太皇太後,王安石沒犯什麼錯,將他罷免,恐怕人心不服啊……”

曹老太後冷冷地道:“‘人心’這兩個字,那就是個狗屁。皇上先前罷免了那麼多反對變法的官員,這人心是服,還是不服呢?怕是皇上當時心中,根本沒有‘人心’二字吧!”

也許是曹老太後話說得過重,也許是看見坐在一旁的曹俏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宋神宗突然覺得自己沒必要這麼軟弱——天哪,這天下姓趙,不姓曹,什麼時候曹家人說話變得這麼硬氣了?!

宋神宗回道:“太皇太後,有一句話孫兒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講!”

“太祖有訓,後宮不得幹政。太皇太後剛才命我廢《方田均稅法》,罷王安石,似有違祖訓之嫌!”

曹老太後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她轉過頭問曹俏;“他說什麼?說我幹政?我這算幹政嗎?”

曹俏左右為難;“這個……那個……”

曹老太後一擺手:“行了,不必說了。皇上,從明天開始,我遷出寶慈殿幽居,以示懲戒,以向天下表明我朝皇帝不是兒皇帝,是處處以太祖之法為當朝之法的孝順皇帝!”

曹老太後說到這裏轉身要走,宋神宗慌了,忙上前跪倒:“哎呀,太奶奶,我怎麼敢那麼做呢?孫兒剛才隻是跟您開玩笑罷了……說真的,孫兒年輕,沒什麼執政經驗。這政事啊,沒有您來掌舵,還真是不行……”

曹老太後輕笑道:“別,你別這麼說。這天下,可明明白白是趙家的天下,不是我們曹家的。我著急為什麼呀,不是為你們趙家急嗎?說什麼我來掌舵?我一個孤老太太,能挨著船幫不掉水裏就是燒高香了……”

宋神宗賠著笑臉:“哪能呢?太奶奶……”

曹老太後長歎一口氣:“不過,要說到我們曹家啊,也真是不易,出生入死,三代為官,臨了也隻是守著老家幾畝地頤養天年。沒別的要求了,真沒別的要求了。可就這,王安石還成天虎視眈眈,雞蛋裏麵挑骨頭……你說,讓我這個曹家老當家的,說什麼好呢?”

曹俏在邊上推波助瀾:“唉,大姐姐真是不易啊……都怪那個不爭氣的侄兒曹綽,惹出事來讓大姐姐生氣了……”

曹老太後打斷他的話:“也別怪曹綽,是他被打了板子,不是他打了別人板子。要怪就怪我沒盡到一個當家人的責任吧,讓自己的侄兒盡受些皮肉之苦!”

宋神宗聽不下去了。他鐵青著臉道:“好了,曹綽這事朕會好好調查的。放心,一定還你們一個公道。”

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所謂司農寺的人索賄一事純屬曹綽捏造,但曹綽挨了曾布板子一事卻是真的。宋神宗為此扣罰了曾布半年的俸祿,並與王安石等人商量,為了改革大業順利向前推進,今後在事涉曹家利益的問題上,板子依舊可以高高舉起,但一定要輕輕落下。總的一條原則是要內外有別。

“照顧他們的利益,就是照顧我們自己的利益。你明白嗎?”宋神宗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有氣無力地盯著王安石,如是說道。

王安石歎一口氣:“臣當然明白。隻是曾布受委屈了。”

“這樣的時候誰不委屈?朕還一肚子委屈呢……好好跟曾布說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差不多類似的話吧,好好說說。變法就指著他們呢……”

宋神宗扣罰了曾布半年俸祿之後,曹老太後這邊稍稍解了解氣。更主要的是,曹綽放回來了,曹家旱田換水田的事最後也不了了之。曹老太後理解,大約是宋神宗默許了的意思,這多少讓她感覺到自己作為曹家當家人的一份榮光。於是老太太也就對王安石變法有意無意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一片混沌中,這場由一個人發起、應者寥寥的變法運動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繼續往前推進著。但是很快,王安石悲涼地發現,很多新法在執行過程當中漸漸走樣,甚至無法執行,由良法演變成了惡法。比如,《免役法》意在解除老百姓的征兵之苦,可同時實行的《保甲法》卻在另一方麵加重了老百姓的負擔。這等於是朝廷用一隻手從老百姓身上解除了征兵的重擔,卻用另一隻手把那個重擔又放回老百姓身上。因為保甲是鄰居連保製度。每十家為一保,每五十家為一大保。一保中如有人窩藏賊犯,保內各家要負連帶重任。如有謀殺、強奸等罪,保中必須報告官府。每一大保之壯丁必須組隊接受軍事訓練。一家有壯丁二人者抽其一;如超過二壯丁,則依比例多抽。凡抽去者每五天離田受訓,此五天相當於現今之一星期,一個月分為六節。如此一來,《免役法》所取得的成果在《保甲法》的重壓下消失殆盡。老百姓怨聲載道,直罵朝廷巧立名目。

還比如《均輸法》,官員按私人交情厚薄分配利潤,照親疏遠近訂立合同。由於官僚無為加無能,官方無力壓低物價,隻能以高價買入,遠比正常商人購貨時價錢高,所以自然失敗無疑。與此同時,眾多因該法的執行而失去利益的大小商人則端起飯碗吃不到肉,放下筷子則連聲罵娘,一個帝國的凝聚力已然到了崩潰邊緣。

王安石則苦不堪言。因為新法立易廢難,特別是朝廷得實在好處的新法,老百姓反對,宋神宗卻是歡迎的。他在夾縫中苦苦周旋,不知道這個國家的明天到底會走向何方。

可以說到了此時,不管是王安石,還是大宋帝國,都已不堪重負。如果那根致命的稻草不出現,他們大可閉著眼睛前行,走到哪裏算哪裏。但是很遺憾,無數的天災已在醞釀,崩盤的時刻已近在眼前。一切已是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