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改革派與保守派(2 / 3)

用了不止一次。

比如,他就多次拒發王安石駁斥韓琦的文書。再比如,他把宋神宗罷免司馬光樞密副使的詔書也壓下不發,氣得宋神宗隻好直接派人將詔書交到司馬光手裏才了事。

但是,當韓琦、司馬光、歐陽修都已紛紛離開朝廷時,範鎮發現自己一個人的戰鬥失去了意義。正所謂人世間的事情孤掌難鳴,範鎮也在歐陽修之後起了歸心——他開始寫告老折子了。

在某種意義上說,範鎮的告老折子就是一篇戰鬥檄文。因為它批評新政是誤國誤民:“民猶魚也,財猶水也。養民而盡其財,譬猶養魚而竭其水也。……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

宋神宗看完後氣得臉色發青,二話不說就讓範鎮馬上滾蛋,滾得越遠越好。

範鎮滾蛋了,問題也出來了:誰來接他的位置,做下一個禦史?

王安石推薦了呂惠卿。

不錯,呂惠卿是功利心強,殺伐決斷,做人做事不留情麵。但王安石以為,這恰恰是做禦史的先決條件——一個唯唯諾諾的人是不能做禦史的。

最重要的一點:呂惠卿是改革陣營裏的先鋒人物。他做禦史,對改革大業而言,是幫忙,而不是添亂。

宋神宗卻不置可否。

他找來呂公著征求意見。呂公著時任禦史中丞。誰能當禦史,誰不能當禦史,呂中丞還是有一票否決權的。

呂公著告訴神宗:“呂惠卿這人長得獐頭鼠目,一看就不是當禦史的料,將來反王安石的一定是這個人。”

宋神宗笑了。

都說人不可貌相,可呂惠卿這人,例外。因為宋神宗也不喜歡呂惠卿咄咄逼人的性格。

最終,呂惠卿沒當上禦史。

兩害相權取其輕

很快地,呂公著就為自己所說的話付出了代價。

因為他不知道一條人間真理:小人是不可以得罪的。

呂惠卿是小人,得罪他就要吃苦頭。

呂惠卿十萬火急地向宋神宗密報:“韓琦曾經一度要帶兵進京,目的是清君側。”

宋神宗震驚:“你怎麼知道的?”

“是呂公著偷偷告訴直學士陳襄的。怎麼,呂公著呂大人沒和皇上說嗎?”

呂惠卿撲閃著一雙看上去很無辜的鼠眼,故作驚奇地問宋神宗。

宋神宗沉吟了。他很清楚,呂惠卿選擇這個時候揭發呂公著純粹是報複。但他關心的不是動機,而是事實。

是不是確有其事?

如果呂公著真的知情不報,那可是對皇室大大地不忠啊,應該嚴肅處理。

從政治立場上來說,宋神宗知道呂公著是反對王安石變法的,因此發生這種事也並非沒有可能。他火速找來陳襄,求證此事。

陳襄尿褲子了。

因為確有其事。

隻是這事做得相當隱秘,呂公著當時是在他的耳邊,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跟他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韓琦要帶兵進京砍人。我們就等著看好戲吧,嘻嘻……”

陳襄沒想到,宋神宗連這樣的耳語都能聽到,這也實在是太神了。

宋神宗麵無表情地問他:“韓琦要帶兵進京砍什麼人?”

“王安石、呂惠卿、曾布、蔡京,還有……還有……”

陳襄回答得戰戰兢兢。

“還有朕吧。把朕也砍死算了,這些變法人士都是朕找來的……”

陳襄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不敢,他不敢啊……他沒說……”

“你怎麼知道他沒說,這麼說你們是共謀?”

“皇上明鑒啊,臣不是共謀,呂公著才是共謀。這事是他多嘴才告訴臣的,跟臣無關啊!”

宋神宗拍案而起:“怎麼會跟你無關?你知道了這件事情卻不上報,難道聽任謀反之事發生?你食我朝俸祿,卻懷二心,罪同謀反!”

陳襄辯解;“可臣以為韓琦是說著玩的。他是老宰相了,知道做這件事意味著什麼。呂公著後來也說了,借韓琦十個膽他也不敢帶兵進京,估計也就是泄泄私憤罷了……”

神宗冷笑:“這是可以泄私憤的事嗎?這種事情一說出口就是大事。你不用再狡辯了。”

陳襄頹喪地坐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幾天之後,處理結果出來了。

呂公著被貶到潁州,和歐陽修做伴去了。陳襄被貶到陳州,終生不許再回朝廷。韓琦則主動提出辭職,要告老還鄉。

但是,宋神宗的氣卻沒消——這麼大的事,是韓老兒拍拍屁股能一走了之的嗎?

要知道,這韓琦當年是帶過兵的人。他和歐陽修在西北時曾經抗擊西夏,在部隊當中有一定的威望和人脈。所謂清君側的說法,當不是空穴來風。即便韓老兒不親自帶兵,他在部隊裏的追隨者難道就不能聞風而動?

更要命的是,現在乃非常時期,改革與反改革的鬥爭那叫一個你死我活。清君側是什麼?那是利益之爭,是要人頭落地的。兵變一旦起來,王安石、呂惠卿、曾布、蔡京的人頭鐵定不保,他宋神宗的腦袋恐怕到時候也岌岌可危。

因為這是有前車之鑒的。陳橋兵變,大宋朝開了個不好的先例!宋神宗覺得,韓老兒不能走,得到刑部來把這事說清楚。

不過,韓琦之外,宋神宗對另外一人也相當惱火。

王安石。

眼皮子底下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這王安石怎麼一無所知呢?

他是一無所知,還是和稀泥,做老好人?這個也要問問清楚。

宋神宗於是找王安石談話了。

這是一次極其嚴肅的談話。宋神宗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王安石也慚愧得很,覺得身為中書,太沒有政治覺悟了。敵人已經蠢蠢欲動,自己卻還麻痹大意,差點釀成血光之災。

他當麵向宋神宗提出引咎辭職的請求,希望得以批準。

宋神宗沒有批準。

因為對宋神宗來說,他現在要的不是王安石走人,而是他對這件事情的認識。改革,也是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不能光顧著低頭拉車,不知道抬頭看路——“你已經走到懸崖邊上了!”宋神宗恨不得對王安石大聲疾呼。

王安石麵紅耳赤。

“你怎麼看韓琦這個人啊?說實話。”

宋神宗有些漫不經心地問王安石。王安石卻沒領會其中的深意,自顧自地按照自己的思路說:“臣總覺得韓大人不可能做出這種謀逆的事情來。也許是反新法心切,一時口誤,說出些氣話來,當不得真的。”

宋神宗冷笑:“你不當真,別人可當真了。”

王安石依舊執拗道:“可他現在已經提出致仕(退休)了,即便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了。”

“是嗎?朕怎麼聽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退而不休,有些人是休而不退……你看這件事,要不要交給刑部處理?如果真是捕風捉影,朕還韓琦一個清白。可要是確有其事,韓琦要還我們一個公道。這不是一退可以了之的。這事,以你的名義去辦,怎麼樣?”

王安石猶豫道:“這個……”

宋神宗問:“有什麼問題嗎?”

王安石咬咬牙,道:“有問題。”

“講!”

宋神宗看也不看他。

王安石回答:“問題不在臣這裏,在皇上這裏。”

宋神宗奇怪了,問:“怎麼會在朕這裏?”

王安石回答:“皇上想啊,韓琦現在已經提出致仕了。可我們還為了一項莫須有的罪名,把他送進刑部。那些老臣看了會心寒的。韓琦是三朝老臣了,當年也有軍功。皇上如果這樣對待一個反對新政的老臣,會有損您的聖譽啊!再說了,要徹查韓琦,會把呂惠卿也牽扯進來——他聽說了韓琦要帶兵進京清君側的事,為什麼當時不立即上報,卻在呂公著反對他做禦史後才挾私報複?如此一來,刑部要不要治呂惠卿的罪?不治,人心不服。治了,這變法還靠誰去推進?”

宋神宗心情複雜,問道:“介甫,你知不知道呂公著是怎麼評價呂惠卿的?”

“不知道。”

“呂公著對我說,呂惠卿此人獐頭鼠目,將來反王安石的一定是他。你怎麼看這句話?”

王安石平靜地回答:“呂公著說的沒錯。”

“既是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力保呂惠卿?不為他人著想,你也該為自己著想啊……”

王安石答道:“臣老了,注定是天地間一過客,沒什麼可以多想的。再說臣性情耿直,樹敵太多,可變法還是要繼續往前走。這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事。在臣之後,就才幹而言,唯呂惠卿可以擔當如此重任。臣不保他,又能保誰呢?”

宋神宗感慨萬千:“介甫,你這才叫心底無私天地寬。可誰又能理解你呢?即便是呂惠卿,他也不理解啊……”

“隻要皇上理解就可以了。”

王安石一抱拳,眼角竟有些許淚花。

宋神宗不敢看他的眼:“唉,沒想到這條路竟是如此艱難。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在朕看來,這一國功成,那是要萬相枯。你王安石,怕是難逃此劫了……好,先不說這些,還是說回韓琦。韓琦雖然已經要求致仕了,但是他長期帶兵,影響不可小覷。現如今在禁軍、廂軍裏,忠於韓琦的人不在少數。這一點不可不防。”

“皇上的意思是?”

王安石不解。

宋神宗陰沉著臉:“就算韓琦沒有二心,這些手握兵權的人難道都沒二心?所謂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韓琦此番黯然下台,軍中那些忠於他的人必然人心浮動。我們如果不采取斷然措施,後患無窮啊……”

王安石沉默。

他明白宋神宗的斷然措施是指什麼。那是要回到軍事改革前的老路上去,進行官兵輪調,讓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曆史重演。總而言之,就是要讓部隊形不成戰鬥力,確保陳橋兵變之類的事情不再發生。

可這畢竟是弊大於利的事——如果這麼做的話,陳橋兵變之類的事情是不會再發生了,但一支失去戰鬥力的部隊何以保家衛國?遼和西夏可一直在虎視眈眈!

怎麼辦?真是兩難選擇。宋神宗借此非常事件搞“複辟”,他王安石還真不好阻攔——不錯,軍事改革是可以強化部隊的戰鬥力,但它絕不是引狼入室的利器!換句話說,它不能威脅到宋王朝的生存。否則,宋神宗會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大宋朝的列祖列宗也會跟王安石沒完!

宋神宗看穿了王安石的沉默。

他開口了:“你啊,也不要太憂心忡忡。軍事變革,你可以繼續搞。朕不但不反對,還旗幟鮮明地支持你。另外,給你個建議,目前這個軍事變革,朕覺得力度還不夠大。應該加大力度,像部隊的年輕化、專能化問題,就可以提到議事日程上了。我一向以為,部隊是最不能搞論資排輩的地方,胡子兵、胡子將都是要不得的。過去他們在邊境作戰,負多勝少,所以像範仲淹、韓琦留下的這些胡子兵、胡子將都要清理掉。趁這次搞年輕化、專能化的大好時機,把他們清理幹淨,然後選拔一批年富力強、忠於皇室的人上來,讓他們迅速成長為部隊的接班人……朕的意思,你明白嗎?”

王安石點點頭,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宋神宗的意思他太明白了。他決定照辦。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隻要不讓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曆史重演,任何新的建議他都願意去嚐試。

哪怕這建議多少帶些陰謀的成分。

非常時期,大局為重

改革在深入進行,改革的成果也日益顯現:僅太湖一區,改革後的稅賦收入就增加了近1000萬緡。更難得的是農村穩定,農民也基本上豐衣足食了。毫無疑問,這是個雙贏的局麵。

但問題也層出不窮。

這不,東南魚米之鄉雖然前景看好,可一不小心,西北又出問題了。

準確地說,是《保馬法》出問題了。

由於養馬區發生了馬瘟,死了100多匹馬。

《保馬法》是1072年(熙寧五年)五月頒布實施的。其主要精神是藏馬於民,節省國費。《保馬法》規定:有願意養馬的民眾,朝廷出錢買馬供其飼養,養馬戶並可減免部分稅賦。當然權利和義務總是相當的。那就是養的馬要是突然死亡,養馬戶是要照價賠償的。

說起來這《保馬法》也是軍事改革的一個法令,目的是為了提供部隊的戰鬥力。

因為民眾養的馬都是戰馬。現在戰馬死了,等於是要100多戶人家傾家蕩產——都是貧苦農牧民,哪有錢賠啊?

王安石感到頭痛了:這死了100多匹馬是小事,給反對派以攻擊的口實那就不是小事了。怎麼辦?

關鍵時刻,蔡卞支招了。

蔡卞是王安石的二女婿,新近出任台諫,是朝廷中為數不多的改革派言官。宋神宗和王安石之所以有如此安排,自有深意存焉。

蔡卞說:“現在問題的關鍵,是理清賠償責任。要不要賠?怎樣賠?必須搞清楚。應該承認,當初出台《保馬法》之所以有賠償一說,其主要目的是不讓養馬戶過於使用馬力,防止戰馬早衰早死。可現在出現的情況是馬瘟,當屬於天災,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所以,我認為應該奏請皇上下詔免賠,至少不應全賠。如此才有公道人心在,也能防止保守派們借機挑事。”

王安石覺得蔡卞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有一條他的心中沒底:養馬戶過於使用馬力,會不會成為保守派攻擊此法的一個借口?

果不其然,就在宋神宗同意此事做個案處理後,保守派的反擊來了。

素有鐵麵禦史之稱的趙忭雖然被貶到杭州了,卻還是利用這個機會上書宋神宗,批評新法是“騷動天下”的惡法,批評司馬光被罷是朝廷“去重取輕,去大而得小”,王安石其人則“強辯自用,詆天下公論以為世俗”。所以,趙忭斷定新法“非宗廟社稷之福”,希望宋神宗能夠撥亂反正。而撥亂反正則自《保馬法》始。趙忭認定《保馬法》是一部惡法,讓那些從沒有戰馬飼養經驗的農牧民分散飼養戰馬,這是在開曆史倒車。此次馬瘟流行,看似天災,實屬人禍。而國家在這裏麵則做了冤大頭,因為農牧民隻會把所養戰馬用於自己的耕作生產。長此以往,這些本應該用於作戰的戰馬就會羸弱不堪,何以衝鋒陷陣?

設計出台《保馬法》的人用心險惡。此惡法不除,社稷危矣。趙忭最後大聲疾呼。

趙忭的大聲疾呼讓宋神宗坐不住了。

本來,宋神宗以為自己在經過了一些是是非非、起起落落之後應該是和王安石心連心了。但是,趙忭的奏疏讓他疑心又起:是啊,這樣的一種養馬模式,會不會有問題呢?

王安石卻無暇回複,因為他已焦頭爛額。

馬瘟疫情此時正在向全國蔓延。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加以控製,那些飼養在民間的戰馬恐怕都將不保。到那時,國家危矣。

宋神宗也看出了王安石的焦頭爛額,便把理論探討先放一邊,全力協助王安石救急。

禦醫被派出去了。

但很快,禦醫們哭喪著臉回來了——醫人,他們也許有經驗;醫馬,那真叫無計可施。

最後,還是牧群司一位曾經當過獸醫的判官出馬,才將這場來勢凶猛的瘟疫控製住。

驚魂甫定的王安石這才有空坐下來,接受宋神宗的詢問。

王安石承認,這《保馬法》確有問題,而且問題還挺大。比如繁殖問題。戰馬是要跑的,跑得越快的戰馬其後代就越優良。現在散養於民間,天天用來耕地馱載,把馬當牛來用,對於戰馬的戰鬥力確實是很大的傷害。王安石為此向宋神宗做了深刻的檢討。

但與此同時,王安石也為這部法作了辯解。王安石認為,此次馬瘟流行,不能說全是《保馬法》的問題。《保馬法》提倡民間散養戰馬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為了避免馬瘟流行。因為戰馬集中飼養,馬瘟流行的概率會更高。還有一點,《保馬法》出台時為謹慎起見,僅在京東、京西、河北、河東、陝西五路試行,而現在的試行情況表明,在陰山之南、太行山以東地區成效相當明顯,已經成功地起到嚇阻遼國的作用。因此,總體評估此法,應該是利大於弊。

宋神宗輕歎一聲:“介甫啊,在政治上你還是太幼稚。看一個法是不是好法,不能隻看一時一地,一個側麵。就說這《保馬法》,不錯,在軍事上是有那麼一點作用。可你不知道,現在朝野上下,反對變法的呼聲又開始沸反盈天了。他們瞄準什麼,就瞄準這個惹事的《保馬法》!不瞞你說,太後這兩天心情很不好。朕看她們也是有一肚子話想和朕講……估計又是宮外那幫老臣向太後和太皇太後吹風了。唉,介甫啊,說實在的,朕的日子比你難過……”

王安石:“皇上……”

宋神宗思考了一下,然後說道:“好了,這些苦水就不吐了。……對了,這《保馬法》以後要控製一下規模,就不要向全國推廣了。另外,那五路所養戰馬總數是多少?”

“5000匹。”

“以後以不超過3000匹為宜。養那麼多,容易出亂子……”

“皇上!”

王安石有些絕望地喊道。

“就這麼定了。非常時期,大局為重。你要理解。”

宋神宗說這話時斬釘截鐵,一臉的不容置疑。

保守派的春天要來了

1073年(熙寧六年)閏七月二十三日,歐陽修死了。終年66歲。

這個從40多歲就得了糖尿病,始終對範仲淹改革和王安石改革發表異見的人,此後再也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了。

誰也沒想到,歐陽修死後竟極享哀榮。宋神宗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贈他為太子太師,諡文忠公,並將其厚葬於開封府新鄭縣旌賢鄉。

王安石則寫下祭文《祭歐陽文忠公文》。在祭文中,王安石高度評價了歐陽修的文章與政聲:

“惟公生有聞於當時,死有傳於後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如公器質之深厚,知識之高遠,而輔學術之精微,故充於文章,見於議論,豪健俊偉,怪巧瑰琦。其積於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於外者,爛如日月之光輝。其清音幽韻,淒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世之學者,無問識與不識,而讀其文,則其人可知。

嗚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複,感世路之崎嶇;雖屯邅困躓,竄斥流離,而終不可掩者,以其公議之是非。既壓複起,遂顯於世;果敢之氣,剛正之節,至晚而不衰。”

宋神宗與王安石此舉,在朝野內外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認為這是宋神宗與王安石在收買人心,試圖迷惑反對改革的人放棄自己的立場。也有人認為王安石和歐陽修是真正的忘年交。兩個人始為師生,後為朋友,再為政敵,終不失君子之爭,所以王安石才有此文。當然,還有人認為改革派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此番表態絕對是做賊心虛,方寸已亂。弄不好這是太後出手的前兆……

就在一片議論聲中,一件更大的事情發生了。大宋經略安撫使王韶在對西夏作戰中敗降。經營有年的軍事變革被實踐證明沒有實效,王安石難辭其咎。

很多人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宋神宗與王安石撐不住了,不得已才借歐陽修之死大做文章,以為退路。看來保守派的春天要來了。

事實上這樣的推測還真是不無道理。雖然宋與遼、西夏在曆年交戰當中總是負多勝少,勝也是小勝,可這一回的情境卻是有些不同。因為王韶是王安石著力保薦的軍事變革代言人。早在6年之前,王韶所獻的《平戎三策》就被王安石視作軍事變革的先聲。如今《平戎三策》在西夏苦心經營6年終告失敗,這所謂的軍事變革怎麼著也該壽終正寢了吧……

保守派開始歡欣鼓舞。與此相對,王安石及其追隨者卻是偃旗息鼓,無聲無息了。他們整天窩在家裏,不出頭,不爭辯,不表態。而王安石也在一夜之間白頭。

這一年他才52歲。

的確,王安石也知道了王韶敗降的消息。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非常致命的消息。

因為宋神宗在此之後對王安石避而不見了。本來,王安石也不是看宋神宗臉色行事的人。他之所以如此擔心,是因為此事關乎改革成敗。

很明顯,現在的宋神宗已是杯弓蛇影。任何可能的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繼上次馬瘟事件之後,宋神宗的日子的確是越來越不好過。太後和太皇太後已明確宣布,不會坐視祖宗的江山傾頹而不管。現如今,西北敗績傳來,宋神宗在太後和太皇太後以及宮外保守派的雙重施壓下,怕是再也挺不住了。

就在一片茫然中,王安石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忐忑不安的日子。直到這一天,宣判他命運的日子到來了。

這是西北詳細戰況抵達開封的日子。雖說在七八天前,戰爭就結束了,但戰報通過驛站送到開封差不多要一個星期時間。王韶敗降後,西北邊防情況究竟如何,會不會危及京城的安全,又或者西夏會如何向大宋提出新的歲賜條件,都會在今天一一揭曉。

王安石的命運也在今天揭曉。

因為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宋神宗的臉色憔悴之至,看樣子是一夜無眠。不過,讓王安石感覺大事不好的是,在早朝之前,宋神宗並沒有和他進行私下溝通——這在以往是不可思議的。看來問題很嚴重啊,嚴重到讓宋神宗都覺得沒有必要再和王安石通氣的地步了。王安石在心裏暗暗做了個決定:戰報宣讀後,自己立即引咎辭職,一方麵以謝國人,另一方麵也是不讓宋神宗為難。畢竟君臣一場,為一個共同的夢想奮鬥了幾年,都不容易啊。

早朝的氣氛是莊嚴肅穆的。人人都知道今天會有大事發生,並且差不多每個人都能猜出所謂的大事是什麼,但他們看上去大多喜怒不形於色。不用說,這是多年官場曆練的結果。

唉,真是官場如刑場,是生死攸關的所在啊。王安石輕歎一聲。

“諸位臣工……”

宋神宗清了清嗓子,開口說話了:

“3年之前,西夏入侵我大宋。不到1年時間,撫寧諸城失陷。當時,我軍的指揮官就是現在的經略安撫使王韶。這王韶何許人也?人才啊!打了敗仗還讓王安石看好的人才。朕記得當時要處分這個王韶,王安石還攔住朕,說給他時間,給他3年時間,事情必定有所改觀。王安石,你說過這話吧……”

王安石點點頭。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或者說事情走到這一步,他無話可說。

“我呢,就信了王安石。置熙河路,任王韶為經略安撫使。可以說是孤注一擲啊,把整個西北都交給他了。沒有第二人選。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沒辦法,朕相信王安石,王安石相信王韶,就這麼簡單。那麼,現在西北戰事的真實情況到底怎樣呢?該到了揭謎底的時候了……”

宋神宗說到這裏不再往下說。同時,樞密副使蔡挺上前,當眾宣讀昨天剛收到的西北戰報:

“臣自獻《平戎三策》,幸得陛下恩準。經四年慘淡經營,建城寨,馴番勇,開榷場,得番兵20萬……臣領番漢軍出擊……56天轉戰,複五州等失地1800餘裏,斬敵首級數千,繳獲軍器數萬、牛羊馬匹以萬計。終雪熙寧以來敗軍失地之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