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個性缺乏權變、寬容和大局意識,我行我素,原則性有餘,靈活性不足,在識人、用人、權變以及容納不同意見和勢力方麵屢屢失誤,帝國及其個人命運最後的敗局其實在所難免。
殺王安石以謝天
沈括做王安石的朋友已經好幾年了。
在這個世界上,沈括的朋友其實很少。
不是他孤僻,而是他謹慎。
就像有些人的人生信條是慎獨一樣,沈括的人生信條是慎交。王安石是他所交的寥寥無幾的幾個朋友之一。
他們倆幾乎朝夕相處。經常的,沈括不在王安石家裏,就在去王安石家的路上。
但在1073年(熙寧六年)十一月十二日這天,沈括沒有去看王安石。
這天是王安石52歲的生日。很多平時與王安石不來往的人都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來到王府,去湊一份熱鬧。沈括沒有。他將自己鎖在家裏,眉頭緊鎖,不見任何人。
沈括不參加王安石的生日晚宴不是因為他們之間鬧矛盾了,而是因為沈括心不在焉。
他發現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情。
作為一個赫赫有名的科學家,沈括經常可以發現常人發現不了的事情。比如這一回,他發現老天爺不太對勁了:從這一年秋天開始,開封就不怎麼下雨了。而往年的這個季節,流過開封府的黃河早就結冰上凍,可以在上麵行車走馬了。可現如今,黃河依舊奔騰,看不出一點冬天來臨的跡象。
毫無疑問,今年冬天是一個異乎尋常的暖冬。
沈括通過研究後發現,在曆史上,大凡暖冬之年,第二年發生旱澇災害的概率高達九成——他開始為王安石擔心,當明年天象異常、農業歉收之時,針對王安石變法的新一輪反撲浪潮毫無疑問會應運而生。
事實上,這樣的擔心不是杞人憂天,而是有先例可循的。4年之前,王安石變法剛剛啟動不久,開封一帶就發生了地震。當時,司馬光和富弼馬上利用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上書宋神宗,稱王安石變法已觸天怒,必須立即停止。否則,更大的天譴就在眼前。同時,為了讓宋神宗懸崖勒馬,這兩大佬還號召唐介、趙忭等人一起試圖說服宋神宗減膳撤樂,以順天應人。另外,他們還提出“殺王安石以謝天”的主張。一時間,反對派的聲勢如日中天。
在這一場幾乎全員參與的正方、反方大較量中,時為昭文館編校的沈括毫不猶豫地站在了王安石這邊。沈括以其掌握的科學知識苦口婆心地奉勸司馬光等人,要相信科學,不要相信玄學。雖然在很多時候,司馬光看向沈括的眼神是冷冷的,充滿了鬥爭的味道,但沈括還是樂此不疲。
這場大較量最後以宋神宗對王安石的強力支持而告終。那時候,是改革之火剛剛開始燃燒的激情歲月,每一個投身其間的人臉上都洋溢著神聖的光芒。王安石如此,宋神宗也是如此。
但是現如今,一切的一切都已是冰火兩重天。每個人的心境與人生境遇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王安石對改革事業是否還抱持朝聖般的心態暫且不說,在沈括眼裏,宋神宗已是疲態盡顯,去留兩徘徊了。
所以,這樣的時刻,他要站出來,力挺王安石。
沈括的力挺是一個科學工作者的力挺。因為他知道,保守派的新一輪攻擊將從天變天災入手。如何才能讓改革事業不授人以柄,這是沈括要著力解決的問題。
沈括通過研究發現:開封一帶平均每隔60到70年就發生一次地震,這是一種自然現象,不足為奇。沈括詳細記錄了開封曆史上的相關地震數據,以備反駁保守派借機攻擊時之用。
另外,沈括通過研究還發現:帝國的旱澇災害不僅頻繁,也是有規律可循的——差不多每隔若幹年就會發生一次。而下一次災害,已是近在眼前。
老天爺在示警
1074年(熙寧七年)的春天,大宋帝國的改革依舊在一種不可知的命運中繼續向前推進。《市易法》的推行打破了皇室物資由定點商行直接供應的壟斷模式,開啟了走向自由采購的商品化道路。商行直接向朝廷交稅,不再給皇室采購人員好處費。這些習慣了吃回扣的主兒除了在宮裏發發牢騷外,也隻能感歎無可奈何花落去了。因為曹老太後現在除了念佛和管好曹家之事外,對宮裏諸事已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改革已是大勢所趨,她一個老太婆又能有什麼作為呢?
於是一種動態的平衡或者說膠著狀態開始形成。改革不緊不慢地向前走,阻力或明或暗地擋著它,沒有哪一方會有絕對的力量優勢。
但是這個春天,注定是要出事的春天。帝國北五路鬧起了旱災,從春耕開始,老天爺就沒下過一滴雨。流經開封城內的四條小河成了真正的“小”河,流量不及往年的1\/5,清可見底。而在江南,從去年四月開始的水災一直沿續到今年,並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毫無疑問,這樣的態勢隻能說明一點,改革的動態平衡或者說膠著狀態即將被打破——阻力增大了。
馮京先跳了出來。
馮京是富弼的女婿。當富弼因為反對改革被貶亳州時,馮京繼續在京半緣修道半緣君。這對他來說,其實是一個相當痛苦的過程。好消息沒有,壞消息倒是不斷傳來。比如一不小心,老丈人被打了。起因是富弼在亳州先打了敢於違反他指令擅自發放“青苗錢”的縣官,結果此事被告到禦史台。王安石改革的得力幹將鄧綰竟然抓住機會暴打富弼,以為改革出氣。馮京聽到這個消息,那真叫一個咬牙切齒。
現如今,他的機會終於來了。對馮京來說,天災就是機會,扳倒王安石等人的機會。這一天,中書省將各地上呈的幾十封急奏旱澇災害的奏章拿到早朝上朝議之時,馮京認為自己再也不能沉默了。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馮京爆發了。他說:“這是老天爺在示警啊,帝國南澇北旱,人人水深火熱。可造成這一災難的人卻安居廟堂,他難道就不問心有愧嗎?!臣以為王安石不去相,天理難容!”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王安石。王安石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他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人們高喊著要他去相了,但這一次他卻不想走。王安石開口說話了。王安石說,他沒有問心有愧,而是問心有痛、有哀。痛社稷之多難,哀民生之多艱。王安石不承認這些災難是變法導致的。恰恰相反,他認為,正是有這些年的變法,國庫裏才有足夠的存糧來幫助老百姓渡過饑荒……
“少提那些從百姓嘴裏奪來的糧食。天下之糧,不在民間,就在官府。你王安石除了有巧取豪奪之功,還會有什麼其他能耐?你以為自己拿出這些糧食就是在救濟老百姓?錯!不搞所謂的變法,這些糧食依舊在民間,用不著你王安石開倉賑濟……所以在臣看來,變法是本末倒置之舉,是勞民傷財之舉,是天怨人怒之舉!”
馮京不管不顧了,最後幾句話他幾乎是喊出來的。
馮京的失態並沒有讓眾多在場的官員側目,相反,他們中的大多數還對他心有戚戚焉。因為很多人都不喜歡這場改革。
隻有一個人站出來立場堅定地支持王安石——
沈括。
沈括說道:“變法是不是天怨人怒之舉?今年的水災是不是由變法引起?這是需要做一個科學分析和理性判斷的。臣記得16年前,開封城裏一片汪洋,官員上朝都是乘著小木船來的。那時的水災與今天相比,又豈可同日而語?可那時候誰當宰相呢?是文彥博和富弼。他們當年沒有搞變法,老天爺為什麼要如此生氣呢?這一點還請馮大人給我一個解釋。”
馮京朝沈括翻了翻白眼,不置一詞。
沈括打趣說:“莫非是牽扯到老丈人的緣故,馮大人就有意徇私?這……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馮京憋不住了,沒好氣地說道:“老天爺的事,我怎麼搞得懂?”
沈括笑了:“是啊,老天爺的事,誰都搞不懂,又怎能和新法拉上關係呢?”
馮京語塞,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眾官員開始哄堂大笑,連宋神宗也忍不住笑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也解脫了。
如果滿朝文武大多數人認為變法是天怨人怒之舉,那他身為天子,就將麵臨一次信任危機。現在好了,沈括替變法解了圍,也等於替他解了圍——他是由衷地感謝此人啊……
王安石卻沒笑。
他看上去還是一臉的哀痛。可是這樣的哀痛在馮京看來很做作——這王安石是在為誰哀痛啊,為他馮京嗎?
王安石沒看他一眼。
不是不屑,而是無暇。因為王安石的心思此刻全在天災人禍上。不錯,天災人禍的確不是改革引起的,但作為帝國的高級官員,王安石不能不為此感到哀痛。
當然,僅僅感到哀痛還是不夠的,重要的是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王安石向宋神宗建議,朝廷要向災區賑災。其中兩浙災區需要的10萬石米可在南方諸路就地撥付——改革有年,地方財政及糧庫就可分擔賑災所需。這也從一個側麵反映了改革的重要性和緊迫性。
宋神宗點頭答應了。馮京也不再表示異議——他明白,起碼就今天朝會的形勢而言,他再發出任何反對意見都已是徒勞了。
去安石,天下安
但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此之後,形勢竟是急轉直下。
作為王安石的兒子,王雱首先在家裏嗅到了急風暴雨來臨前的土腥氣。
王雱認為,馮京的敗北並不意味著改革開始走向風平浪靜——事實上,它隻是另一場急風暴雨來臨前的一次短暫喘息。
所以他覺得,父親的官,這次是要做到頭了。
王雱是個很有些神經質的人。在此之前,他就不止一次覺得,父親的官是做不長的。
因為王安石的性格——
太直。
而在官場上,性格越直,越早出局——當得罪的人越來越多時,基本上,自己的掘墓人也就隨之越來越多。
所以,躺進墳墓裏不是可能不可能的問題,而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是時機問題。
在王雱看來,最佳時機現在已經出現了。
不錯,是天災人禍。天災意味著人禍,而人禍則有兩重含義,一重是針對老百姓的,另一重是針對王安石的。
這一次的天災範圍太廣了,帝國從南到北到處都被波及。南方富裕省份可以自救,北方呢?先不說西北、東北苦寒之地無力救助,單說首都開封,現如今,開封城因為幹旱出現了春夏之交落葉變黃的景象,這太令人毛骨悚然了。曆朝曆代,有哪一朝的首都會有如此怪異的景象?簡直就是亡國之相啊!
亡其國者,必先亡其身。王雱語氣尖銳地告訴父親:“您老人家這是咎由自取啊。樹敵太多了,您的敵人現在帝國的各個角落裏等著看您這場好戲呢!什麼變法?不過一場鬧劇,以喜劇始、以悲劇終的一場鬧劇!”
王安石終於和自己的兒子拍了桌子,因為他聽不下去了。
在王安石拍完桌子之後不到一個時辰,沈括憂傷地來到了王府。
他帶來了一個憂傷的消息:改革,怕是要死翹翹了。
因為兩位太後不約而同地生氣了。
其實,兩位太後不約而同地生氣不是第一次了,但這一次,生氣的程度是史無前例的嚴重。
兩位太後怨氣如此高漲,緣自背後有廣大官員的支持。
那些被貶、被勒令提前退休的官員此時高調發聲,強烈反對王安石及其所推行的改革。
呂誨上奏說:“方今天災屢見,人情未和,惟在澄清,不宜撓濁。如安石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言下之意是要王安石早點滾蛋。
範鎮也痛心疾首,上奏宋神宗說:“天災是勞民之象。現如今,災區農民四處流亡,特別是黃河以北的農民開始搞大串聯,其蠢蠢欲動之心昭然若揭,這個帝國就差陳勝吳廣了。”
文彥博則擺事實講道理。他提供的事實是不久前華山發生了一次規模空前的山崩現象。文彥博借機告訴宋神宗:“市易司不當差官自賣果實,致使華州山崩。”所以萬惡的市易司不取消,那叫天理不容。
更要命的是不僅廣大官員高調發聲,就連宋神宗的兩個弟弟在與這位哥哥皇帝玩賭擊球遊戲時也聲稱:“我們勝了,不要玉帶,隻求廢掉青苗、免疫法。”兩宮太後因此對宋神宗聲淚俱下——這新法已到了如此眾叛親離的地步,還要它幹什麼?!
毫無疑問,要新法還是要親人,是宋神宗此時此刻麵臨的一個重大抉擇。這樣的抉擇不同於以往,因為所有的壓力都集中在此時爆發。他若不采取斷然措施,隻怕是無法交代過去。
沈括憂傷地坐在王安石麵前,將這一層意思細細和他說了。
王安石半天沒說話。
他之所以半天沒說話不是怕了,而是——不怕。
不錯,王安石從來沒怕過什麼。他要是害怕,就不會出來搞這個自找死路的改革了。
他是在思考。
思考一種可能性是否存在。
什麼可能性呢?就是犧牲他一個人,以保全改革以某種隱晦的方式繼續存在下去的可能性。
廣大失意官員不是叫嚷著“去安石,天下安”嗎?沒問題,他可以走人,隻要改革還能繼續存在,他王安石完全可以走人。
不過現在的問題是要找好一個接班人。誰是王安石的接班人呢?
王安石提了一個名字——
呂惠卿。
沈括馬上表示反對。
沈括說:“呂惠卿是小人。改革大業,怎能讓小人來繼承?”
王安石就讓沈括提名。沈括卻提不出來。
“唉,這樣的時代,唯有小人才能生存……”
王安石對沈括語重心長地說。他當然知道呂惠卿有才無德。隻是現在,有才有德的人都已經靠邊站了。隻有呂惠卿還能用他一用。其實世界上的事情,長處就是短處,短處也就是長處。呂惠卿無德,正可以與朝中小人周旋、鬥狠。如是,改革大業才能在鬥爭中向前發展。
“現在的問題,不是讓不讓呂惠卿做接班人的問題,而是呂惠卿能不能做接班人的問題。我擔心,皇上已經頂不住了。他這一回,不是要換人,而是要換思路。徹底地換思路。”
王安石對此憂心忡忡。
冒死獻圖
監安上門鄭俠是王安石的學生,治平進士。
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名人的學生一輩子都默默無聞,但鄭俠不一樣。
不是他有才。
是他做人比較狠。
他向兩宮太後獻了一張圖。這張圖是鄭俠利用馬遞深夜傳至內宮的。圖有一個淒慘的名字——《流民圖》。
兩宮太後看後落淚了,因為這張圖。
也為鄭俠隨圖附上的一封信。鄭俠在信中說:“新法新政已惹天怨人怒,災民流離失所,已對帝國的穩定造成了極大的威脅。僅監安地區,已是赤地千裏,慘不忍睹。微臣鄭俠雖為王安石的學生,更是大宋一子民。大宋興,鄭俠興;大宋亡,鄭俠亡。鄭俠此番不顧師道尊嚴,為大宋安危冒死彈劾老師王安石,一片忠心可鑒天……”
兩宮太後看完圖與信之後,不著一字讓人連夜送給宋神宗禦覽。
那一夜,宋神宗無眠。
鄭俠冒死獻圖,帝、後一夜無眠的爆炸性新聞在第二天早朝前就傳得盡人皆知了。
王安石當然也知道。
但是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隻是臉色鐵青,看上去也是一夜無眠的樣子。
毫無疑問,事情已經很嚴重了。因為當事人都已經睡不著覺了。這樣的發現讓很多官員興奮不已。
隻是這些官員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看上去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
直到早朝開始。
這天的早朝在大慶殿舉行,來的人特別多。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嚴肅著,但是個個心裏都明白,一場大戲馬上要開演了。
先是傳說中那張催人淚下的《流民圖》按照聖諭無聲地在眾官員手裏傳閱。之所以無聲是因為大家夥兒都很聰明,隻看,不評論。當然心裏的評論卻是少不了的。差不多每個人的心裏都深感震撼。這哪是一張圖啊,分明是一顆炸彈,致王安石於死地的炸彈——畫得太慘,太別有用心了。
圖傳到了王安石手中。他緩慢地打開,細覽。
一滴眼淚劃過他的眼角。
“為何落淚?”
前方傳來宋神宗陰森森的問話。
“痛社稷之多難,哀民生之多艱。”
王安石的回答與上次沒什麼區別。但因為眼前有了這張圖,他回答的語氣裏格外多了一些傷感。
一時沉默。
看得出來,宋神宗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是啊,這改革一路走來,宋神宗是支持再反對,反對再支持,支持再反對,連他都不清楚自己的立場了。隻是每一次的支持或反對他都有板上釘釘的理由。
或者壓力。
很顯然,這一次是後者。
“這鄭俠,是你的學生吧?”
宋神宗的問話慢悠悠的,聽上去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
“是。”
“人品怎麼樣?”
宋神宗依舊漫不經心。
“還可以。”
王安石回答得很坦然。
“哦……那他是怎麼當上監安上門的,說來聽聽。”
宋神宗好像對鄭俠饒有興致,問題一個接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