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笑了。
第一次,他在朝堂上笑了。
笑得如此輕鬆。因為他發現,吳充這個人是有才的,讓他當樞密副使,還真是屈才了。
隻是他不明白,何為板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他要吳充說得清楚一點。吳充就建議:“讓司馬光深刻檢討其反對變法的所作所為,保證今後不再犯諸如此類的錯誤。檢討書通過審查後,印發全國大小臣工傳閱,如此可收一石二鳥之效:既挽救了司馬光,又教育了大小臣工,有利於變法的深入進行。另外,司馬光思想改造工作完成後,可繼續留在中央工作,最大程度地凝聚全國士大夫階層的世道人心。大家心無旁騖地搞變法、謀富強。如此,我們大宋的國力何愁不壯大……”
宋神宗拍案叫絕。
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
因為司馬光不肯寫檢討書。
哪怕是一個字。
在司馬光看來,寫檢討書比殺了他還難受。他寧可被罷,也不願意寫什麼檢討書。
說到底,吳充還是不了解他。司馬光沒想到親家吳充會在最後關頭給宋神宗出這樣一個主意——他以為如此去做就可以保住司馬光的官帽,以為自己也盡到了一個親家的眷顧之情——但是,吳充沒有搞明白,司馬光是否需要這樣的眷顧。
因為司馬光是有信仰的人。
司馬光的信仰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總而言之,頭可斷,血可流,祖宗之法不可變。所謂的變法,斷不可行。
宋神宗頭痛了。
為了司馬光的不肯就坡下驢。
他本來以為吳充的提議是個走向雙贏的提議,但既然司馬光不肯往前走,雙贏也就不可能實現了。
不過,宋神宗並沒有認輸。他從吳充已然流產的提議中得到一個啟發:司馬光是愛麵子的,是個為了麵子可以有所犧牲的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妨給他麵子吧,檢討書不用寫了。不過,司馬光將從此失去再在朝堂上高談闊論的機會——宋神宗安排司馬光進了宮觀院。
宮觀院其實不是道觀寺院,而是管理道觀寺院的機構。早在宋真宗年間,宮觀院就已經成立。當時的宮觀院是一個安排政治異見人士修身養性的絕佳場所。宋真宗仁慈,一般隻讓政治異見人士在裏麵修身養性30個月。痛改前非的再出來工作。不思悔改的回家吃老米飯。宋神宗則比宋真宗往前推進一步:取消了30個月的合同製,而采取包你到死的終身製——別再出來工作了,好好的在裏麵度過餘生吧。
但其實,進宮觀院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在裏麵呆著的人級別很高,要參知政事、樞密副使或者計相五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進宮觀院。
與此同時,宮觀院的官員待遇也很高,但是就有一條,不準參與政事。
如此一來,司馬光就等於被明升暗降了。
其實,不僅僅是司馬光,很多反對改革的官員也先後進了這個聽上去讓人清心寡欲的地方。這其中還包括大名鼎鼎的保守派人士張方平。
不過,司馬光最後並沒有去宮觀院上班。他向宋神宗提出,如果真的要給他一條出路的話,還是將他下放到地方去工作。因為他不想在宮觀院裏混吃等死。
司馬光說這番話時,賈蕃案已在刑部審結。賈蕃被流放到海南,開始過苦日子了。司馬光說:“賈蕃是我的親戚。他犯了事,我怎麼還能安居京城,不降反升。這也太說不過去了,還是一視同仁,把我也流放了吧。”
宋神宗默然。
他考慮,司馬光是三朝老臣了,流放肯定不合適,不利於社會穩定啊——如果能體麵地外調到地方工作,那似乎也是一個選擇。
不錯的選擇。
從此以後,京城再無司馬光。大家都落了個耳根清靜,眼不見心不煩——這,這好像也是雙贏啊。
宋神宗豁然開朗。
幾天之後,司馬光果然被外調了。
目的地是洛陽。洛陽是大宋的西京,有點陪都的意思,對司馬光來說不算是下放;職務是留司禦史台,主要忙些行香拜表、糾舉違失的事。在宋神宗看來,這工作既清閑,又能滿足司馬光愛管閑事的愛好,挺好。
司馬光也覺得挺好。因為他要開始寫書了,寫《資治通鑒》。在洛陽,司馬光這一寫就是15年。15年的時間漫長得可以讓世人將他完全忘卻。真是世間再無司馬光了。但是15年之後,垂垂老矣的司馬光竟然發現自己又麵臨著一個人生新選擇。這樣的選擇再一次改變了他的命運和這個國家的曆史——那究竟是什麼樣的選擇呢?
15年後的事15年後再說。
大宋變法的總舵手
司馬光黯然離開了大宋的舞台中心後,聚光燈繼續打在王安石身上。
沒有了司馬光的朝堂,改革政策一項接一項地發出。這一次,王安石把教育體製改革作為重點。
在他看來,教育問題是個大問題。早在那份《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王安石就提出當務之急是要抓人才。沒有人才,法令無法推行,國家無法建設。關於這一點,現如今眾人都沒有異議。
有異議的是人才的定義。蘇東坡認為,詩歌寫得好的人是人才,比如他。但是王安石卻認為,詩歌寫得好的人是詩人,不叫人才。更讓蘇東坡為之氣結的是,王安石竟然把科考內容改為新經學,不再考詩賦文學了。這還不算,幾天之後,蘇東坡絕望地發現,編寫新經學教材的人竟然是呂惠卿和王安石的兒子王雱。
蘇東坡上書宋神宗,痛斥王安石假變法,真營私。
宋神宗找王安石談話。他隱約覺得,王安石的此項變法太傷筋動骨——自唐朝以來,科舉考試就以詩賦作為考核進士的標準。如果這都有錯,難道說這些祖宗們都錯了?還有,即便要開新經學,也要廣擇人才,選德高望重的大家、方家來編寫新經學的教材,怎麼可以讓你兒子王雱來操刀呢?
如此一來,這天下究竟成了誰家天下,取士為誰而取?這些問題不搞清楚,寢食難安啊!
王安石看上去卻是一臉焦慮。宋神宗不知道他的焦慮從何而來。
也許,一個人欲望過於強烈時,他的焦慮就會寫在臉上——宋神宗對王安石的焦慮嗤之以鼻。
“說說吧,為什麼要罷詩賦,開經學?”
宋神宗以一句漫不經心的問話開始他和王安石之間的談話。
“經學可以強國,而詩賦不能。”
“為什麼?”
“當今我國,缺乏各種專門人才,特別是武學、律學與醫學類的。所以臣以為,朝廷開科取士其考試內容應該是與治國有關的禮、樂、刑、政,而不是詩賦文章。詩賦文章娛人可以,卻最是空談誤國的毒藥,萬萬不可再以此作為擇才的標準了。”
宋神宗沉吟:“聽上去好像也有幾分道理。可我朝開國以來,國策就是重文輕武。先祖定如是國策,自有其道理。你這樣一來,不是把國策改了嗎?”
王安石淡淡一笑:“祖宗不足法。該改還是要改的。”
宋神宗則一聲冷笑:“祖宗不足法,兒子就足法嗎?”
王安石愣住了:“兒子?”
宋神宗感慨萬千:“自古帝王如塵埃,最是盛名孔老莊啊!貴公子王雱,主修新經學,其千古聲名,必將遠超於我……開經學,開經學,好啊……”
王安石明白了。明白之後卻是默然:“臣那是,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皇上要是以為不妥,換人便是。”
宋神宗表情複雜:“跟朕說說,選擇王雱的道理。朕要是沒記錯的話,王雱,應該是太子中允吧?”
王安石答道:“是太子中允。犬子官不入流,學問也不大。選他來輔助呂惠卿編寫新經學教材,實在是情急之下無人可用,非我王安石謀私。這一點還望皇上明察。”
宋神宗輕歎:“朕明不明察無所謂,你明察就行了。事情都已走到這一步,這些場麵上的話不說也罷。倒是蘇軾等人的情緒,值得警惕。現如今,司馬光貌似在西京老老實實做閑官、寫史書,他的心真能閑下來?設身處地想想吧,介甫。他司馬光看著貴公子在京城編寫新經學教材,自己卻無所作為,難免要心潮起伏,感慨良多。他的情緒一起來,和蘇軾等人的情緒碰撞、彙聚後,這事情就麻煩了……”
王安石惆悵道:“這個,臣倒沒有想到。當時隻著急快點編寫新經學教材,也就舉賢不避親了。”
宋神宗聽了這話,一時間神情有些恍惚:“舉賢不避親?嗯,也算是一個說辭吧。但願司馬光、蘇軾等人能夠相信這個說辭。……介甫啊,最近朕常常做惡夢,夢見列祖列宗罵朕是不肖子孫。你說,這‘祖宗不足法’的口號,以後是不是不要提了?這口號聽著,刺耳、忤逆……你叫朕百年之後,如何麵對朕的列祖列宗呢?”
宋神宗說到這裏,黯然神傷,眼角竟有點點淚花。
王安石不忍看宋神宗的眼睛。
他明白,眼前這個曾經雄心萬丈的人開始害怕了。
雖然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會怕一樣東西。或是暴力,或是流言,或是疾病,或是衰老。但宋神宗怕的是倫理綱常。
因為一個事實毋庸置疑——大宋開國百年,多少先祖在天國注視著這個廟號叫神宗的趙氏後人,他在進行著一場史無前例的所謂變法。成了,光耀千秋。敗了,愧對列祖列宗。這樣的壓力,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宋神宗雖說不是一般人,是帝王,可在愧對列祖列宗這一層麵上來說,他的壓力比一般人還要大。一般人愧對列祖列宗,找個地縫鑽進去就可以了。可宋神宗不行,他是注定要青史留名的人物。可這留名是香是臭,宋神宗現在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沒底是因為對王安石改革的前行方向和力度不放心。宋神宗知道,改革表麵上是他在主導,執行者卻是王安石,甚至很多具體的政策都是王安石拍腦袋拍出來的。每一次王安石拍腦袋的時候,宋神宗都有些心驚肉跳。在他看來,這拍的哪是王安石的腦袋啊,這拍的都是大宋江山,拍的是他宋神宗的臉麵與尊嚴!
因為改革一旦失敗,有人會痛罵王安石禍國殃民,但是痛罵宋神宗禍國殃民、無事生非、亂用奸佞的人隻會更多。畢竟,江山是趙家的,王安石說到底隻是個幫閑者。
如此一路想來,宋神宗終於決定,要加強監管,一定要加大對王安石變法的監管力度,嚴防翻車。對王安石負責其實就是對自己負責。宋神宗告訴王安石,變法現在要求穩。穩定發展,穩定在發展之前,沒有穩定哪來發展。如果說前一階段變法的步子邁得快了一些的話,那麼從現在起,千萬不可急躁冒進,自取其禍。
宋神宗說這番話時表情堅毅,一副舍我其誰的樣子。
因為他要用這副表情告訴王安石,大宋變法的總舵手是他宋神宗,而不是別的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