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筆直書?聽上去很公正。記錄曆史而不扭曲曆史。不錯!可是司馬大人,你捫心自問,有沒有做過暗室欺心的事?對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的變法,你司馬大人真能做到事事光明磊落,問心無愧?!”
大殿裏頓時嗡嗡聲一片。一些消息靈通人士事先已知道賈蕃被抓一事,也隱隱知道他和司馬光的親戚關係。現在皇上抓住這件事大做文章,看來今天司馬光是在劫難逃了。司馬光默然閉上眼睛,突然間感覺再說任何話語都沒有什麼意義。
因為力量的不對等。
宋神宗是什麼?是皇帝,而他司馬光隻是個臣子。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還辯什麼呢?有什麼好辯呢?不錯,在這件事上,宋神宗是冤枉他司馬光了,可在此之前,那些被罷的官員難道一個個都毫無冤屈?他們的所作所為隻是反對新法罷了。
起碼,到今天為止,在反對新法這一點上他司馬光是做得最激烈的。既然先前那些不太激烈的官員都被罷了,他有什麼理由至今還能安居廟堂?!
司馬光決定——接受命運的安排,不再為自己辯解一個字。
沉默。
神宗沒了主意
宋神宗也沉默。
宋神宗以為,司馬光的沉默是對某種事實的默認。而自己的沉默則是對某種即將做出的決定的思考。
是趁此機會一舉拿下司馬光,還是再等等看?
宋神宗心裏沒底。
他看一眼王安石,似乎想從這個人臉上得到一些啟示。
王安石沒給他啟示。因為王安石的臉上沒有表現出歡欣或者輕鬆的表情。他的臉上隻有一種表情——
憂傷。
這是一種飽經滄桑的憂傷。王安石現在不清楚的一點是,世上如果再無司馬光,他是否會感受到——
孤獨。
在這個世界上,王安石一直以為,棋逢對手是一種境界,也是一種緣分。不錯,司馬光是反對新法,但這是一種重量級的反對。這樣的反對,讓王安石有了與之交鋒的欲望。
和快感。
他離不開這樣的欲望和快感。
現如今,眼見得宋神宗殺機已現,屠刀將舉,王安石唯有一臉憂傷可以呈現了。
宋神宗看到了王安石的一臉憂傷,隻是不明白他何以如此。
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惺惺相惜?宋神宗嗤之以鼻。
宋神宗不僅對王安石嗤之以鼻,也對眾官員嗤之以鼻。他看得出來,朝堂之上,很多官員對司馬光還是抱持同情心態的。唉,這樣的時代,反對變法,與皇上對著幹竟然也成了一種潮流,而司馬光正是這股潮流的精神領袖。這樣的發現讓宋神宗深感棘手。
當然,就現在的時機而言,正是拿掉司馬光的好時候——沒見司馬光本人正手足無措、坐以待斃嗎?可問題的關鍵是,拿掉以後的世態人心將會呈現怎樣的走向?這一點宋神宗無法預料。他隻能是首鼠兩端,或者說還需要進一步觀察。
就是在這樣的曆史時刻,呂惠卿站了出來。
呂惠卿總能在曆史的關鍵時刻站出來,然後尋找一個角度恰到好處地切入進去。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是“人心觀測師”的話,呂惠卿毫無疑問就是這樣的人。
甚至,他比這樣的人還牛。
他是聖心觀測師。
都說聖心難測,呂惠卿卻不以為然——他以為聖心之所以難測,是因為沒有做到和皇上在心理上零距離。
此刻,呂惠卿就感覺自己和宋神宗心靈相通。宋神宗為什麼猶豫不決,在呂惠卿看來是需要一個助力,以幫助他完成某種決定的力量。可惜滿朝文武愚笨,硬是看不出來宋神宗有這個需求。
呂惠卿決定給他。
呂惠卿說:“皇上問剛才那些被罷的官員冤不冤?要我說啊,就一個字,冤!”
呂惠卿此言一出,滿朝嘩然。宋神宗也微微地皺了皺眉頭——他不知道呂惠卿葫蘆裏要賣什麼藥。
呂惠卿繼續道:“這些人冤在哪裏呢?冤就冤在他們都當了替死鬼,成了某人欺世盜名的墊腳石。反對變法?他們為什麼要反對變法呢?變法是讓他們俸祿變少了,還是位置變小了?都沒有啊!他們都活得好好的,俸祿甚至更有保障了——因為變法讓國庫比以前更充實了。可這些人,為什麼都看不到變法帶來的好處呢?就是因為某人刻骨地仇視變法。此人以大儒自居,以我朝知識界精神領袖自居,卻唯恐天下不亂。其心真是何其毒也?!”
“你說的此人,是不是司馬光司馬大人啊?”
範鎮忍不住發問。
呂惠卿輕蔑地看他一眼:“正是!”
“簡直是血口噴人!難道那些被罷的官員一個個都俯首聽命於司馬大人?這裏麵有不少人官職比司馬大人還大,像韓琦、富弼等。他們會俯首聽命於司馬大人?笑話!”
範鎮怒斥。
“不是俯首聽命,而是司馬光妖言惑眾,惡意攻擊變法,成了這群人的精神領袖。非但如此,司馬光還指使他的親戚賈蕃增收免役錢,煽動農民進京鬧事。如此先亂新法,再打新法的作為,是一個大儒該做的嗎?”
呂惠卿侃侃而談。
“惠卿……”
王安石想製止他,但呂惠卿還是一口氣將話都說完了。
其實呂惠卿是故意要這麼說的。把司馬光的“畫皮”在大庭廣眾麵前都揭下來,完成宋神宗想做卻不忍做的舉動。這就是他能給出的助力。
呂惠卿這番話一說完,就下意識地抬眼看宋神宗。
這是邀功請賞的眼神,宋神宗卻不想看他。宋神宗突然覺得,呂惠卿此人狠則狠矣,可此番話從他嘴裏說出,很有些小人的感覺——再怎麼著,類似於宣判司馬光的活,不是你小小的呂惠卿可以做的。
因為這樣一來,朝中很多人勢必會對司馬光產生同情心——憑什麼呀,一句話就給定性了?也不給個證據。
但是,既然呂惠卿話已出口,宋神宗又覺得,這事有搞清楚的必要。怎麼處理司馬光是政策問題,有沒有這事是事實問題。
宋神宗問:“司馬光,剛才呂惠卿說,你指使親戚賈蕃增收免役錢,煽動農民進京鬧事,可有此事?”
司馬光神情黯淡:“呂大人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
宋神宗感到不快:“怎麼回事?這有沒有,你自己心裏沒底嗎?”
呂惠卿在一旁添油加醋:“皇上,司馬光不是心裏沒底,他是心裏太有底了。他這麼說,分明是和皇上對著幹!”
王安石聽不下去了:“惠卿,你讓司馬大人自己說。”
司馬光淡淡地看了一眼王安石:“我沒什麼好說的。還是剛才那句話。”
範鎮再一次忍不住了:“司馬大人,你這麼說,不是找死嗎?雖說我朝不殺文臣,可你要是承認自己指使親戚賈蕃增收免役錢,煽動農民進京鬧事,這罪,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司馬光聽了,微微一笑:“我承認了嗎?聽好了,我剛才說的可是——他說有就有,他說沒有就沒有。不錯,賈蕃是我遠親,但僅此而已。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宋神宗糊塗了:“怎麼回事?司馬光,你這話聽著不大對頭啊?”
呂惠卿再次添油加醋:“皇上,司馬大人的話前後自相矛盾,可疑之處頗多。微臣敢斷定,司馬大人指使親戚賈蕃增收免役錢,煽動農民進京鬧事,屬實!”
“呂惠卿,你想置司馬光於死地嗎?”
王安石厲聲喊道。他這一喊,所有人都驚呆了。首先是宋神宗,他搞不明白王安石為什麼會在此時突發此言——難道是想出手救助司馬光?司馬光也不明白王安石到底想幹什麼。是文人和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還是欲擒故縱,最後再來招狠的?
呂惠卿則更不明白。他隻是在心裏有這麼一個認定:“王安石到底心太軟,不是幹大事的人。”
在呂惠卿看來,能成大事者,第一要素就是要狠。落水狗不痛打,反遭其咬。他決定讓王安石清醒清醒。呂惠卿提醒王安石:“就在兩天前,司馬光還曾上書宋神宗,說什麼‘安石以為賢者則賢,以為愚則愚;以為是則是,以為非則非。淚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讒惠’。他這是什麼?是進讒,一副嫉妒小人的嘴臉。你王安石倒好,現在在這裏做什麼老好人。要變法,就不能做老好人。就要旗幟鮮明,不能和稀泥。今天你要是救了司馬光,明天你就會被他踩在腳下……”
王安石說不出話來。
不是理屈詞窮,而是被呂惠卿的一番大白話所震驚。
第一次,他見到了一個人的狠。
第一次,他對呂惠卿感覺到陌生: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他改革路上的同行者呢?他要對誰捅刀子的話,那絕對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
“介甫,說說你的看法。”
良久,宋神宗向王安石發話了。
王安石卻心灰意冷:“這事,還是等查清楚再說吧。”
呂惠卿不依不饒:“還怎麼查清楚,查得夠清楚了。賈蕃都已招供,司馬光勾結地方官員,蓄意破壞新法,罪不容赦。”
神宗皺起了眉頭:“呂惠卿,朕沒問你,你別插話。”
呂惠卿卻是孤注一擲:“皇上,巨奸此時不除,更待何時?!”
“呂惠卿……”
“司馬光之心,已是昭然若揭。皇上,切不可養虎為患啊!”
“夠了!你還有完沒完?!”
宋神宗突然生氣了。
因為他感受到了一種壓迫感。呂惠卿步步緊逼,要置司馬光於死地。這一點,不光是他,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了。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把一個人搞死是容易的,把一種未可知的局麵控製住卻是不容易的。宋神宗擔心,此時如果拿司馬光開刀,大宋的政局,改革的走向,是不是還能控製得住,那真是隻有天知道了。
可要是不開刀,讓司馬光今後在朝堂上繼續高談闊論,這改革也很難往下走。
究竟該如何處理呢?宋神宗沒了主意。
京城再無司馬光
有一人在此時給他出主意了。
吳充。
吳充在這朝堂上察言觀色已經很長時間了。他目睹了司馬光、王安石、呂惠卿、宋神宗,還有範鎮的種種表現,仔細揣摩了他們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字後,覺得自己可以發言了。
吳充說:“司馬光雖然是我的親家,但親家有錯,我是絕對不會偏袒的。現在問題的關鍵是,司馬光的錯有多大。勾結地方官員,蓄意破壞新法雲雲,隻是賈蕃的一麵之詞,可供參考,也僅供參考。要定其罪,還需更多的其他佐證。”
吳充又說:“司馬光是當代大儒,朝野人所共知的知識分子。對這樣一個人的處理,尤其要慎重。稍有不慎,人心向背就會出問題。人心向背如果出問題,那就是大問題,是影響變法能否順利進行下去的大問題,萬萬輕視不得。所以微臣建議,板子是要高高舉起的,但落下來不妨輕一點,免得震倒其他的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