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史平議
錢伯城
近幾年,以口述或口述曆史名義出版的書增多起來。如何讀這些書?應該是“信其可信者耳”。當代出版的許多口述史,包括一般的回憶錄。由於某一曆史真相每每隱藏於細節之中,所以還可加上一句:於細微處看大文章。
一、什麼是口述史?
口述史,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已出現了。雖然以廣收新詞為己任的《現代漢語詞典》直到二○○五年出版的最新修訂第五版,還沒有收入這個詞目,那是編者失收,並不影響它的存在與流傳。近幾年,書店裏以口述或口述史名義出版的書增多起來,雖然還沒有形成什麼熱,但已成為時尚新詞,以此號召,反映了史學界、出版界和讀者群這三個方麵對這類書的關注與興趣。上海社科:曆史研究所主辦的《史林》雜誌,於二○○四年、二○○六年先後出版了兩期口述史專號增刊,提供了自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上海社科:曆史所從事口述史工作的多項成果,以及這段時間海內外口述史研究的出版信息,還有專家學者的若幹篇研究文章。這都有助讀者了解口述史在我國的發展狀況和存在的一些問題。我是對口述史有興趣的讀者之一,常看這方麵的書,願從讀者角度談幾點意見,也算“人獻芹吧。
我的意見,其實很平常,也簡單,首先就是一個問題:什麼是口述史?我認為應定一個標準,或稱特征,共三條,分述如下:
第一條,口述史是口述的回憶錄。
這條看似多此一講的話,重點在確定口述史的實質是回憶錄這個落腳點上。口述,不同於筆寫,強調一下口述,這是口述史的第一標準,也是特征,有此必要。但口述什麼呢?這更重要。必須落實到口述者本人對某件或某段曆史的回憶,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回憶錄,而不是其他的什麼曆史記載。例如《李宗仁回憶錄》(華東師大出版社1995年出版),這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下屬的中國口述曆史學部主持的產物,當然是口述史,但同時名為回憶錄,這就是必須落實到這個回憶錄上麵。又如《黃克誠自述》(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也是一部口述史,當時黃“雙目已近失明,由克誠講述”,夫人唐棣華“和孩子們忠實地記錄整理”(見本書後記)。最後也是作為回憶錄形式(《自述》)出版。回憶錄的名稱可不同,五花八門均無不可,但實質不能變。名人的口述史如此,非名人的口述史也不例外。
為什麼要強調回憶錄這個重點呢?因為從《史林》增刊的文章中,似乎有種尊口述史為新學科、新科研項目的論調,回憶錄這個實質性名稱卻不提了,但口述隻是完成回憶錄的一種方法和手段,回憶錄離得開口述,可改用筆錄,口述卻離不開回憶錄這個載體,這是很明白的道理。
第二條,口述史是口述的語言轉換成紙麵的文字,並發表出來。
這條是說,保存在磁帶上的錄音,或保留下來的筆錄,主要是錄音,如果不能轉換成紙麵上的文字,並發表出來,那就不能給人閱讀,也就無法發揮口述史的作用。這樣的口述史,做了雖不能說白做,但隻能靜靜躺在錄音的磁帶裏麵,作為某項社會調查的資料儲存起來。且看下麵引用《史林》雜誌二○○四年增刊《編者的話》所說的一段話:
上海社會科學:曆史研究所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就開始致力於口述曆史的研究工作,通過調查、訪問和舉行座談會,搜集和整理了大量有關上海工人運動和工人生活的口述資料,總字數超過一千萬。近幾年來,為了配合正在進行的上海社會科學重大項目“上海城市社會生活史”研究和上海城市史重點學科建設,所內又組織人員進行了大規模的采訪、整理,從二○○○年至二○○四年共出動約二十人,錄音磁帶七十餘盒,整理文稿約一百萬字,發表文章近二十篇。
請看錄音的口述資料,總字數超過一千萬,整理出的文稿僅十分之一的一百萬字,而成為文章發表的近二十篇,未談字數,若以每篇一萬字計算,不過二十萬字,還有九百八十萬字的錄音資料未能轉換成紙麵文字供人閱讀。因此也不能稱之為口述史。
這條口述史特征,強調的就是由錄音轉換成文字並發表出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第三條,口述史是一般回憶錄的延伸與擴大。
這條似乎也有點多此一講之嫌,因為具備了前兩條的條件與特征,很自然就會達到這條所要求的結果。其實不然,具體的內容如何,還必須一一予以具體化。
先談一般回憶錄,這指的就是由作者本人執筆撰寫的回憶錄。改革開放以來,國內出版的如季羨林《牛棚雜錄》、韋君宜《思痛錄》、徐鑄成《徐鑄成回憶錄》等,翻譯過來的如克林頓《我的生活》、《利欽《午夜日記》等都是。
再談延伸與擴大。一般的回憶錄,限於執筆撰寫,現在增加了口述錄音或口述筆錄(主要還是錄音)的功能,為回憶錄的傳承,特別是擴大做出了貢獻。原來一些不寫回憶錄的人群,由於有了口述史的出現與開展,逐漸進入了參與錄寫回憶錄的範圍。這樣的人群,包括名人中的高年老翁或一些無暇執筆者和非名人中的不善寫作者。前者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中國口述曆史學部擬定的“中國名人口述自傳”,計劃中的名人已列出名字的,有胡適、孔祥熙、陳立夫、顧維鈞、張發奎、蔣廷黻、陳光甫、蔣彝、吳國禎、李漢魂、何廉等人(見唐德剛《李宗仁回憶錄·後記》)。後者如《史林》雜誌二○○四年、二○○六年增刊口述史專號所載的近四十篇文章,作者群涵蓋了社會各界各業人士,他們中有工商業者、買辦、店員、教師、民間藝人,甚至有民國時期妻妾共居家庭的生活記錄,等等。如果沒有口述史這項活動,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是不可能會有回憶錄文章保留下來的。因此,不論是名人或非名人,由於口述而擴大了回憶錄範圍,保存了大量的第一手史料,自然是大好事,但我並不讚成為口述而口述的無限擴大化,為趕時髦,什麼人,什麼事,都一哄而上,口述一番,那就過分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