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鼎孳(3 / 3)

閻爾梅當時犯的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跟李自成餘部聯絡起事被通緝,妻妾皆自殺。家裏埋人之前還把祖墳平了,就怕禍及祖先。給這樣的敏感人士當維權律師,危險性極大,有陪著掉腦袋的可能。但龔鼎孳犯險救閻絕對不假,《清史稿·閻爾梅傳》中有載:龔鼎孳救之,得免。七個字倆標點,不足以闡明龔鼎孳其中運作之艱難。閻爾梅曾作一詩感謝龔鼎孳,把恩公比作彈盡糧絕無奈之下才投降的李陵。錢謙益說:“士得閻古古稱善,想必無可議,足征閻不輕許人”——就是說一般人想得到閻爾梅的表揚太難了,所以閻爾梅說龔鼎孳人性好,那就一定是無可辯駁的好。

順治十一年(1654年)陝西發生叛亂,有個叫宋謙的叛軍小頭目供出,他們的領導人是一個紅衣道士,叫傅青主。沒錯,就是梁羽生《七劍下天山》裏的傅青主,也即前文提到的傅山,清初大學者,腹內知識駁雜,堪比黃藥師,詩詞歌賦書法繪畫醫學卜卦無所不通,據說還會武術,在小說和徐老怪電影裏是七劍之首,掌中兵刃是一把莫問劍。傅青主被緝拿歸案時,龔鼎孳是主審,時任左都禦史,估計是出於文人相惜,最後把傅青主無罪釋放了。而且龔鼎孳做了好事不留名,連傅山都未必知道那位龔大人幫了自己。總之傅山能得救對後世是大幸事,否則又怎麼有《傅青主女科》和《傅青主兒科》等醫學典籍流傳下來,甚至連《七劍下天山》這本武俠小說都不會有了。

作為降清的漢臣,龔鼎孳還幫了不少拒不出仕的明朝遺老,來投靠的朋友在他家一住就是十年。對此錢謙益也佩服得不得了,歎讚道:“長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幾死”,這三布衣,就是陶汝鼐、紀映鍾和杜浚。《清朝野史大觀》裏還有一件好人好事,馬世俊落第後落拓,險些凍餓而死,還是龔鼎孳,贈送小馬八百兩白銀,到下一個大比之年,馬世俊高中狀元。

黃宗羲寧死不仕清,錢謙益死後清廷卻讓他寫墓誌銘,黃宗羲哪肯幹,最後還是龔鼎孳把這活兒攬了過來,黃宗羲很感激,把這事記在了《思舊錄》裏。

黃色文學作家,《肉蒲團》作者李漁的創作曆程,也多虧龔鼎孳資助,為此李漁也曾作詩記之——“貸而索者何紛然,售琴典鶴無遺策”,龔鼎孳幫朋友幫到了破產的份兒上,真不是一般人。所以龔鼎孳活著的時候,許多文人都以認識他為榮,開口就是——“我的朋友龔鼎孳”。

老龔死後,兒子小龔想把父親的詩文結集,卻沒錢付給印廠,平日還不敢回家,為的是躲放高利貸的。有人說凡此種種都是龔鼎孳的贖罪之舉,這是屁話,除了不那麼硬氣,還真找不出老龔有什麼不可饒恕的罪,不就是跳槽頻繁了些嘛。

錢謙益、龔鼎孳、吳梅村,這“江左三大家”都有絕妙詩文傳世,在江南文脈傳承的鏈條上,皆各成一環。亦先後在明清稱臣,在留發與留頭的二選一考卷上,最終皆可以理解地勾選了後者。三人另有一同,就是都與秦淮八豔扯上了關係。錢謙益娶了柳如是,顧橫波嫁了龔鼎孳,吳梅村稍有不同,這位大名士與卞玉京是柏拉圖式的苦戀,不僅沒成夫妻,似也應該沒魚水之歡。

顧橫波不如柳如是、陳圓圓名氣大,但也是秦淮八豔裏的超女,芳名顧媚,字眉生。明末清初的大才子餘懷在《板橋雜記》裏描摹的顧橫波:“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發如雲,桃花滿麵;弓彎纖小,腰支輕亞。”——你可以熄了燈閉了眼虛構一下顧超女之美。橫波的名字估計是哪個很有文化的恩客給她取的,引的是北宋王觀的卜算子:“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在南京掛牌的顧橫波,屬於天上人間的檔次,琴棋書畫都懂,尤擅畫蘭。

顧姑娘不僅有才,還是個豪放女。野史裏有段香豔無匹的故事,大學問家兼書法大家黃道周平時老吹自己“目中有妓心中無妓”,他的一幫東林黨哥們兒就想測試一下,老黃是不是明代柳下惠。於是先把黃道周灌醉後,讓顧橫波寬衣解帶在他身邊裸睡。測試結果遍尋不到,黃道周和顧橫波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是什麼也沒發生,全然不知。不過看黃道周被清廷砍頭時的硬漢作風,美人關他應該是能過去的。《明史》載,劊子手奇怪黃道周為何不怕,黃扔下一句話:天下豈有畏死黃道周哉!據說他被砍頭後,身子尤“兀立不仆”。

龔鼎孳和顧橫波結識在後者的營業場所“迷樓”,年少多金的龔公子很快就被顧橫波征服了,掏錢為她贖了身。後來大明覆亡李闖王破城,龔顧跳井後,龔鼎孳說是顧橫波不讓他死,或許有這回事,假如屬實,可證明龔鼎孳對顧橫波的愛不是一般的愛,為了她寧可背個貳臣之名。相反,顧橫波倒是沾老公的光,弄了個一品誥命夫人的封誥。龔鼎孳有原配董氏,前者降清後,清廷要給龔夫人封誥,龔鼎孳寫信去問,董氏說:那玩意我早有了,大明的封誥我有倆,大清的不稀罕,給你那顧太太吧。龔鼎孳收到回複,心想正好,黃臉婆不識抬舉,正好便宜了我家橫波。

顧橫波嫁給龔鼎孳後,改名為“徐善持”,說明持家水平不錯,會過日子。可是她死在了老龔的前頭,四十來歲就香消玉殞,龔鼎孳沒人持家也就破產了。顧橫波曾生一女,但早夭,因此傷了心,她的早逝或許跟殤女有莫大關係。野史中說,顧橫波做夢都想再生個孩子,卻怎麼也懷不上,龔鼎孳去上班後,孤獨的顧夫人就找了斷香木,雕刻成一個嬰兒行狀,最奇巧的是,這嬰兒胳膊腿兒都靈動自如,栩栩如生。這表明,顧橫波還是個雕塑家和發明家,她的木頭寶寶,比意大利人卡洛·科洛迪的匹諾曹早誕生了二百多年,愛國者們可以自豪一下了。

顧橫波離世後,龔鼎孳寫了多首悼亡詩。遠在南方的餘懷、閻爾梅,以及著名民間藝術家,有清朝郭德綱之稱的柳敬亭等人,都為她設了靈堂,祭奠香魂一縷。雖然顧橫波壽數不長,雖然她家老龔名聲不佳,可作為一個女人,還是比每日青燈古佛下的卞玉京和李香君兩位姐妹幸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