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曉得該相信哪一種說法,但我願意相信,他是死於非命的。
這部手稿中的所有人,後來都死了。但隻有一個人似乎還活著,那就是作為講述人的老盲婦,因為她留下了她個人的聲音。但我還想捕捉到她蒙著麵紗的身影。誠如您在第一封來信中所說,作為女性,她和李清照是兩個最著名的曆史失蹤者。十二年來,每一次去北京,我都會去環繞紫禁城的老城區,跟狗一樣地尋尋覓覓,企圖找到她隱居四十五年以上的、跟星相圖一般的舊宅院:從宅子的某一扇窗口望出去,穿過兩片栗樹葉,仿佛故宮角樓的門伸手可及。但我總是無功而返,而且隨著舊城逐漸縮小,高樓一幢幢站起來,希望越來越渺茫了。我曾在北海公園,就此請教一位提著拖把、蘸一桶清水在石板上練字的老先生。他姓佟,是研究城坊沿革的民間專家。佟老沉吟很久,用商量的口氣對我說:“大概就在從前的蒯侍郎胡同吧?”蒯侍郎,即永樂年間設計興建紫禁城的江蘇吳縣木匠蒯祥(1397—1481),他因為功勞卓著,被封為工部侍郎,是中國第一個由能工巧匠而高官厚祿的人。他居住的地方,市井中稱為“蒯侍郎胡同”。我想這種推測是有道理的:蒯祥把自己在紫禁城布下的蛛網般迷陣搬回家,把住宅建造成了壓縮的、神秘星相圖。然而,蒯侍郎胡同又在哪兒呢?佟老搖頭苦笑道:“北京麵目全非了,連我都時常在迷路。”他重新蘸了水,在石板上寫下“北京”兩個簸箕大的字……隻一小會兒的時間,風和陽光就把“北京”帶走了。
同樣讓我緬想與尋味的還有“木樨地”。1985年夏天,電視連續劇《四世同堂》在央視熱播。盛夏時節,我作為文化記者,受命從成都赴北京采訪該劇的主要演員。那時候的北京還有許多舊胡同、四合院,大麵積的瓦片房使我覺得這是一座灰蒙蒙的古都。但地鐵在城市的下麵有力地奔馳著,像一隻巨大的鑽頭,要把黑暗深處的秘密掏出來。我有好幾次都癱在座椅上似睡非睡,看著站牌發呆:蘋果園,公主墳,木樨地……這幾個站名讓我覺得頭上鋪滿塵霧的北京城,延伸進了幾處欸乃的青色中。不過,還要過些年,我才曉得“木樨”就是會在秋天飄出憂傷芬芳的桂花香。在我駐校的南方理工大學校園內,是植有很多桂樹的,但她們被更繁茂的樹木,譬如楠木、梧桐、黃桷樹淹沒了,隻有到秋天放出香味來,你才會意識到,她們其實一直都在那兒。然而,當我曉得這部手稿的講述人就成長於木樨地時,卻沒有把它和站牌上的“木樨地”聯係到一塊:我至今相信,這是兩個不同的地方。站牌上的“木樨地”是任憑北京千變萬化,而它不變的地名。但手稿中的木樨地,隻能在記憶中重現。這很像濟慈的墓誌銘:“在這裏埋藏著一個把名字寫在水上的人。”一瞬和永久,沒有比水更能夠精微地描畫出這種關係了。
今年初夏,當這部手稿的整理接近收工時,我就選擇好了要在無定河邊寫完最後一個字。但此前我先抵南京,去鍾山南麓重訪了朱元璋的孝陵。1998年10月,我結束對上海電視節的采訪後,曾經來過一次孝陵,印象中十分荒涼,遊人稀少,一些殘存的碑石、台基、雕欄都散在泥土中。內紅門的拱頂下,有兩個河南人在玩擲豆子遊戲騙遊客的錢。而從內紅門到方城明樓的一長段路上,隻有我和我的影子在陽光下踽踽而行;終點是一座巨大而蒼翠的土堆。土堆下,安靜地躺著朱元璋。晚上,我住進雞鳴寺外的一家客店,在旅行筆記中,我寫道:“他想跟我們說話嗎?”
這一次去孝陵,我發現有了很大的變化,殘破的建築修複了,道路、橋梁也修整了,人氣旺了些。但比起同在鍾山風景區的中山陵,這兒依然還算是冷清的。我把差不多十年前走過的路又走了一遍,在內紅門沒有再見到那兩個河南人;但麵對掩埋朱元璋的封土時,我的疑惑還跟從前是一樣的:“他想跟我們說話嗎?”下了山,我在地攤上買了一堆稗官野史類的小冊子,就去玄武湖盤桓了半天。我揀了個水邊的涼亭,把小冊子都瀏覽了一遍。其中有兩件逸聞,讓我很感慨:元朝至正八年,天下已經大亂,安徽濠州皇覺寺的一個小和尚以擲銅錢的方式,讓天命來決定自己是否參與造反:如果正麵向上,就反;向下,則作罷。擲了一次,是向下;又擲,還是向下。他不甘心,擲出第三次,依然是向下。他敲敲大腦門,對自己說:“老子既然要造天子的反,還怕天命做什麼!”於是脫了袈裟,提了條戒刀就投了紅巾軍。這個和尚就是朱元璋,後來做了大明帝國的開國之君。
另一件逸聞說,崇禎一十七年夏初,孝陵衛徒步走來了一個北京的啞巴大太監,遞交了崇禎皇帝的敕書,協助護陵。其時,多爾袞已經架著清朝的順治皇帝入主了北京紫禁城;而在南京,福王朱由淞則成了南明小朝廷的弘光帝。孝陵衛的指揮使並不把過氣的大太監放在眼裏,拿他也沒用處,就吩咐他去山穀裏看守荒蕪的皇桃園。大太監恭謹地領了令,就一個人去了。他摘掉了青澀的果子,修剪了枝條,鋤了雜草,重新施肥調養。第二年春天,山穀中桃花爛漫,入夏後,甜汁飽滿的桃子就壓彎了桃樹。有一天來了幾個十二三歲的兒童偷桃吃,大太監比畫著讓他們離開。他們相視一笑,擁過來親親熱熱地把大太監抱住了。大太監還在發蒙,兒童們一齊發狠,就用袖裏的竹刀把他七戳八戳地戳死了。
這天晚上,我又住進了雞鳴寺外的那家小客店。幾乎同時入住的,還有一個電影攝製組。小客店陡然熱鬧了許多。導演是一個持有美國綠卡的矮個子內蒙古青年,戴棒球帽,穿無袖體恤,肌肉發達,不沾煙酒,卻嗜好生嚼刺激淚腺的洋蔥皮。兩天後,他來敲了我的門,手裏拿著個正在剝的洋蔥頭,很客氣地問我,是否願意在片中客串一個幾秒鍾的角色,也就是這家客店的房客。我微微詫異,問他,為什麼選中我?他剝下一層洋蔥皮,送進嘴愜意地咀嚼著。他說:
“因為,你長了一張異鄉人的臉。”
我心口一震,沉默了一小會兒,洋蔥的衝味讓我的眼睛有一些模糊。
後來,我又問他,是部什麼片子呢?他說:“公路片,《長江尋父記》,講一個少年尋找父親的故事。”我說,他最後找到了嗎?導演又剝下一層洋蔥皮送進嘴,咀嚼著,聳了聳肩膀,“這就像剝洋蔥,剝到最後,什麼也沒有。”我說不出話來,用點頭答應了他。
隨後,我就來到了無定河。
應該把無定河當作旅程的終點了:必須在這兒結束它,否則,我會把一輩子都耗進去。而事實證明,一輩子也是徒勞的,——寶萊塔修道院中,那些耗了幾輩子的人,也還沒有探到它的底。還有線索沒有厘清,還有謎團沒有解開,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貴國中央情報局的特工,不是至今也沒查出刺殺肯尼迪的幕後主使麼!
您瞧,我可以找到許多借口來為自己的愚鈍開脫。可是,我必須對手稿講述人與記錄人之間鬧翻一事,給出一個說法。這是最難的,在這部手稿上,後人添加的猜測就有二十三種之多。一個偷懶的辦法是,什麼也不說,讓讀者自己去發揮想象。但,這種故作高深實則黔驢技窮的手法,我最厭惡。我選擇的方式是,在這二十三種猜測中,挑選出我認為可能接近真相的一種,依然通過講述人的嘴,一直說到敘述的盡頭。
但這部浩繁的手稿裏,還夾雜著許多散亂的材料,如附著於泰坦尼克的藻類、貝類、無數的魚蝦,我無法把它們納入正文中,大多數都割舍了。然而,還是有割舍不下的,它們不是沉船的一部分,然而,它們的存在,標示出了這兒的深沉水流和曾經刮過的風暴。我勉力從中整理出兩篇東西《帶刀的素王》和《二十七個逃亡的人》,作為附錄放在了盲眼老婦的自述後。
長安兄,這十二年裏,為了這一部手稿,我的頭發白了三分之一。而您也終於完成了《蜀錦考》,並和歡君結為夫婦,養育了一對龍鳳兒女:像爸爸的阿末和像媽媽的阿樂……時光就是這樣,她以另一種方式,把人所逝去的又歸還給了人。
謹祝您和您的家人健康,快樂。
大草
2007年6月27日
於北京無定河 瓠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