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稿的某個空隙處,有人(不知何人)插入了半句話,“所有的人都是輸家,除非……”除非什麼呢?我每天一打開手稿,就覺得處處都在麵對著未知。
再譬如陳圓圓。有關她的最後去向,就比崇禎更加有歧議。在長達八年的“三藩之亂”平定後,有人說她投了滇池,為吳三桂殉節了;有人則說她出家做了道姑或尼姑;有人說她乘船去了江南,有人說她翻山越嶺去了印度……相差何止萬裏。1999年冬天,我沿著赤水河向上遊旅行,在川、滇、黔三省交界處的一個小村莊住下來,第七次修訂手稿中的某一個章節。那些天冷雨嗖嗖,我多次披上雨衣沿河信步。河岸的幾棵蹣跚老桂樹下,有一座覆滿枯草的土堆。放牛的老漢告訴我,這兒叫作圓圓墳。為此我專門搭拖拉機去了一趟縣裏的文管所,詢問圓圓墳是否和陳圓圓有關?一個和藹、麵善的長者接待了我。他微笑道:“不敢亂說。”我又問,有沒有針對圓圓墳的發掘計劃呢?長者依然微笑,說:“不曉得。”兩年後,我從成都打電話去文管所,接電話的是一個女孩子,她很爽快地說:“早就鏟平了。”我吃了一驚,急問為什麼?她說:“修機耕道,村村通公路。”我問,有什麼重要發現嗎?她說:“一口空棺材,就裝了一隻木枕、一件灰袍,裹了一支箭,箭頭鏽得不像話……真是開玩笑!”我心頭一震,趕緊問,我可以來看看這三件東西嗎?她說:“有什麼好看的?木枕被民工劈來燒了,灰袍一見陽光,風一吹,就一塊塊地爛了,跟灰蛾子一樣飛得沒有了。箭嘛,有個省裏來的專家拿走了,我也不曉得他是哪一個。”我沉默了一小會兒,不死心地問:“你覺得,它和陳圓圓有沒有關係呢?”話筒那邊咯咯一笑:“我倒巴不得有關係!”啪地一聲,就掛斷了。
我為此悵然了很多天。什麼是真相呢?真相是我們用手掬起又從我們指縫間漏走的水;是《薄伽梵歌》裏反複吟唱的它:“它在萬有之外又在其中,它既是靜物又是動物,它極近又相距遙遠,它不可知因微妙之故。”
陳圓圓在許配給吳三桂之後,被劉宗敏霸占,這是確切的事實。但這部手稿還用零星的筆墨提醒閱讀者,李自成為了爭取吳三桂的歸順,又親自去劉府,一半規勸、一半強製地把陳圓圓載走了。然而,連李自成自己都沒想到,一身塵土的闖王也被她超凡出塵的美貌擊倒了:他把陳圓圓留在乾清宮過了一宿,接著又是一宿……直到吳三桂已經為失去陳圓圓而怒發衝冠了。李自成考慮過要歸還陳圓圓給吳三桂,但戀戀不舍導致了他少有的惆悵和躊躇,他失去了建立一個百年帝國的最後機會:吳三桂和清軍聯手,在山海關擊潰了李自成的農民軍,並把他們從僅僅居住了四十三天的北京城趕回了流寇的道路上。至於李自成和劉宗敏之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手稿沒有涉及,字縫中隻有講述人丟下的冷冷一句:“二王爺死於背上中箭。”
躺在天啟的大櫃中,被輾轉出賣的陳圓圓,懷著對李自成和明皇室的雙重仇恨,回到了吳三桂身邊。手稿最重要的暗示之一就出現在這裏——陳圓圓的仇恨,化為吳三桂鋼鐵一般的決心:他作為大明帝國的故將,徹底打垮了大明的敵人李自成,並催軍一路窮追入陝西、河南、湖南,經武昌,奔襲九江,一勝再勝,徹底剿滅了李自成的生力軍,並致使李自成本人被斬殺於九宮山。另一方麵,他作為大清帝國的開國先鋒,在追殺南明流亡皇室的過程中,下手更狠辣,不僅把他們逐入緬甸的荒野,並於1661年12月,又將永曆皇帝朱由榔父子活捕回雲南,1662年4月用弓弦勒死於昆明的篦子坡,自此(有許多書為證),明皇室就滅絕了。
然而,誠如手稿講述人的養父讓她熟讀的這一句話,“已行的事,後必再行”,同樣的命運,在吳三桂身上重演了一回。吳三桂勒死朱由榔父子後,被康熙賜封為“平西親王”,雄踞雲南。1673年,吳三桂以六十二歲之年造反,起兵北伐;康熙則將他的長子、長孫在北京斬首。六十七歲,吳三桂連年征戰不利,困死於湖南衡州。一年後,康熙的平叛大軍攻入昆明城,吳三桂的次孫吳世璠拔刀自殺,其妻投環自縊。吳三桂後宮中的嬌妻美妾,悉數被征服者奪占。隻有陳圓圓一人在破城之前的混亂中,隱身而去了。吳梅村這樣歎息說:“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他隻說對了一半。今天,在昆明城外吳三桂的金殿故地,問一問絡繹不絕的遊客,征戰萬裏關河的平西王,在他們心裏,也隻是一團模糊的影子。但即便能夠找到陳圓圓的一堆青塚,並使它幸免於推土機的鐵鏟,又能怎樣呢?“照汗青”是說重了,應該脫不了“姬耶安在,獨留青塚向黃昏”的宿命吧。
長安兄,您在某一封來信中,講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讓我印象很深刻:歡君曾指著一幅世界地圖對您嚷:“印錯了!”您對著地圖看了半天,也不曉得錯在哪兒。後來終於弄清楚,歡君習慣了看中國出版的世界地圖,它們是以中國為中心。而您是看著美國出版的世界地圖長大的,它們自然是以美國為中心。我想,可能每個國家出版的地圖,也莫不是以自己為中心吧。有沒有可能,繪製一張標準的,把每個國家——強大如貴國、貧弱如烏幹達——都置於中心從而被每個國家樂於接受的世界地圖呢?恐怕永遠不可能。這對主張政治正確的人來說,真是出了個天大的難題。讓我們回到這部手稿上:“正確”對於一部瞎子講述的曆史,又有什麼價值呢!去年,一個土耳其作家在斯德哥爾摩宣稱:“世界的中心就是伊斯坦布爾。”他說得沒錯。但我還想做以下補充:世界的中心還存在於約克納帕塔法、馬孔多、一個阿根廷盲翁的私人藏書室,以及這部手稿講述人的唇齒間。伴隨這部手稿的過於漫長的十二年,把我從一個曾經的無神論者,無知無覺地變成了“唯心主義者”。
2001年10月,我所在的南方理工大學人文學院收到邀請函,去張家界參加十七家高校聯辦的一個“生態文學”研討會。我對“生態文學”一無所知,但我還是主動爭取到了這份差。我曉得,在張家界東北邊的石門縣夾山寺,自清初以來,就傳說有李自成遺跡,我很想去看一看。這些傳說的中心意思是,1645年即清順治二年閏六月,李自成戰死於湖北通山九宮山一事,其實是一個騙局,死掉的是李自成的替身,而他本人則流竄入湖南石門縣,在夾山寺落發為僧,是為奉天明玉大和尚,暗中指揮餘部數十萬眾抗擊清軍,直到1674年即康熙十三年悄然圓寂。至今,夾山寺裏還有李自成的石塔墓、玉璽井和所謂的闖王金殿等。
但我一到張家界,就感冒發燒,嗓子痛,腦子昏沉沉,會議間,學者們的發言與爭辯,我聽在耳裏,全如柴門犬吠,卻沒一個是故人。第三天,我體溫稍減,就溜出去,搭火車沿著澧水搖搖晃晃去了石門縣。這時候天空忽然陰了,密雨颯颯地下來,轉眼就已經秋雨滂沱。我頂著雨衝出石門火車站時,根本弄不清人間此刻,是拂曉還是黃昏。在一片淒惶中,我登上了一輛微型麵包車,吩咐司機拉到夾山寺。夾山寺在縣城東南十五公裏外,一路上平岡交錯,景物模糊。車子在雨中熄火幾次,好容易挨到夾山寺,已經四野漆黑,山門緊閉了。在折回火車站的路上,我忍住沮喪和疲憊(卻沒有饑餓感),和司機談了談奉天明玉大和尚。司機倒是個話匣子,很肯說,卻又是個齙牙,口齒不清,我聽得打瞌睡,但奉天明玉大和尚之死,還是讓我悚然一驚,印象極為深刻。他講述了三種說法:
一是,大和尚曉得自己油幹燈盡,就燃了一炷香,坐在蒲團上微笑而逝了。
二是,侄子李過潛來通報餘部遭伏、全軍覆沒的消息,大和尚大叫一聲,吐血而死。
三是,大和尚每日清晨都必在大雄寶殿前舞弄禪杖,有一天用力過狠,杖頭閃閃發光的月牙鏟突然飛上了天。當他仰臉張望時,月牙鏟呼地落下來砸中他的眉心,他啊呀一聲,瞬間就斃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