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reference_book_ids\":[7168812026960022541,7018478026392341535,7267095236801727500,6876350741682850830,6992146127608876045,7109046336015567879]}],\"1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45,\"start_container_index\":1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9},\"quote_content\":\"《薄伽梵歌》reference_book_ids\":[7078173542843419656,724114376102615762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長安兄,您好。
從收到您的第一封來信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二年。十二年前的九月末,我正在北京采訪一個會議。閑來無事,和一個同行去逛紫禁城。我們是從天安門的門洞穿過禦道,經午門進入故宮的。那天不是周末,旅遊季節也過了,故宮中人跡寥寥,在午後的陽光下,有些枯寂蕭索的味道。後來我們從神武門出去,又登了景山。景山的樹木正達到深秋前的極盛;有一棵槐樹前立了牌子,說這是崇禎自縊處。但從前的那棵槐樹沒有了,現在是新栽的,也就是說,是贗品。我還是在它麵前照了像,穿著黑色的體恤,胸前有一大塊紅綠淩亂的圖案。再轉一條彎曲山道,看見大石上蹲了個瘦得如猴的老漢在拉二胡,琴聲割耳,難聽死了。我們走攏,剛好他一曲拉完,主動問我們,從哪兒來的?我們說,四川。老漢就慈祥地虛了眼睛,又問,四川人民能吃飽嗎?同行點點頭,說,托福,還能吃飽……老爺子,您的琴好像有問題。老漢笑笑,說,是有點問題,自己動的手,就花了十元錢。
從北京回來沒多久,我就收到了您的信;後來,就是一整箱的手稿複印件。這十二年中,我幾乎天天都在後悔,不該輕率地答應你們。我本該想到的,我的能力難以勝任你們的重托。而參與這部手稿的整理,不啻就是一場災難;至少,也是一場沒日沒夜的噩夢。這部手稿不僅混亂,而且浩繁,仿佛還在不停地生長出來……每天,當我一展開這堆字字清晰,而語句狗屁不通的紙張時,我腦子就會響起北京老漢割耳的二胡聲。我絕望地想過,它沒有完成,是因為它注定就無法被完成。至少有兩次,我動了把它們付之一炬的念頭,那一刻,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不相信它的煙火也會無窮無盡。但是,一次我搜遍家裏的桌麵和大小抽屜,都沒有找到打火機。另一次,我從小區的園丁那裏借到了火柴,在擦燃火柴棍的一刹那,天空一聲雷鳴,大雨就落了下來,澆濕了火柴棍,也澆滅了我心頭的惱火。我歎口氣,我承認,手稿既然能夠幸免於難,大概真是另有安排吧。於是,在把它們踢入角落十天半月後,我又會把它們重新放上案頭,錙銖必較地抄抄寫寫,圈圈點點。當然,我也不能不承認,能夠任由它拖累我十二年,不僅在於我當初的允諾,也不僅在於我的恐懼,還因為整理的過程也在零星而又持續地帶給我一些歡悅。我就像一個盲詩人(你的歡君曉得他是誰)描述過的倒黴漢學家(他湊巧和您一樣都名叫史蒂芬),用半輩子的光陰來考索被遺忘的迷宮。最後,他和我一樣,對著各自為之榨幹心力的東西說:“它沒有完成,然而並非虛假。”結局是,他被一個德國華裔間諜的最後一顆子彈擊斃了。而我,這十二年來,仿佛為了逃避某種追擊,或剛好相反,為了尋找與手稿有關的某些蛛絲馬跡,而攜帶著它四處旅行。如您所知,我是南方理工大學人文學院的駐校作家,除了課程和薪水這兩樣不多,卻有大筆閑置的時間自由支配。我跟所有成都人一樣,與生俱來地惰性、懶散、閑適,還有輕度的幽閉症。而為這部手稿所展開的逃避與尋找,把我從蝸居的小屋、沙發、床上趕出門去,輾轉於一個個車站、碼頭,以及數不清的城市、村莊、客棧……此時此刻,我就坐在北京北郊、無定河畔的一戶農家院落裏給您寫信。頭上兩棵白楊披滿盛夏的陽光和有力的風,樹葉亮得炫目並發出颯颯之聲。從打開的院門看出去,是幾塊瘦瘠的菜畦、瓜地、豆棚,長著青草的河灘,寬闊河床上的幾線淺水:
生機尚存,但一切都在幹涸。
無定河當初是以它的水勢洶湧聞名的,就像它的名字,喜怒無常,恣意橫流。康熙三十七年,才為了馴服這條河流而堅築了長堤;康熙皇帝還用禦筆改寫了河名:永定河。許多年過去了,不管是叫它“無定”還是“永定”,它隻能是眼前這個樣子了,如一個男人被熬幹後趴在床上,再沒什麼氣力了。我選擇無定河邊完成手稿的最後修訂,是我覺得這兒是故事落幕的最為合適的地方。
這十二年裏,我還在其他十七條河邊旅居過,螞蟻啃食般地修訂著手稿。但是,出於私人的原因,在我從前寫給您的信中(也包括這封信),我都少有提到它們的名字。加西亞·馬爾克斯這樣寫過:“用來寫作的地方,是文學創作的無法探測的奧秘之一。”我的私心是,在這些由我重新書寫的文字裏,讀者能嗅到河流的水腥味,但並不曉得這氣味來自哪裏。河流自從被用來象征時間、曆史甚至是玄學之後,河流似乎就不再是河流了。我會長時間地望著河水發呆,以致於被放羊娃叫作“一個城裏來的瘋子”。他們曾用咒罵和石子襲擊過我,讓我狼狽而逃。最倒黴的一次是,有一摞我剛寫出的稿子落入水中打濕了,我把它們鋪在石頭上曬幹,揭下的時候有些字跡撕沒了。我回憶得頭痛,也無法想起我寫了些什麼。
記憶是靠不住的。在什麼也幹不出來的某個雨夜,我坐在閣樓的地板上翻閱十二年來你我之間的書信,我簡直不相信圍繞這一部手稿,有過那麼多的討論、推測、爭辯,甚至是痛苦的叫罵。如果把這些書信彙編成一部書,可能所有讀者都會覺得這是瘋子的囈語,而唯有我們自己是會潸然淚下的。誠如您在某一封信中所寫,崇禎皇帝是遠東的司芬克斯。不僅他本人是神秘的,由他釋放出來的氣息,使整個晚明環繞他的人物都有了詭譎的味道。
關於崇禎皇帝的結局,在曆史學家那兒,從來都是無可爭議的。不過,在這部手稿的敘述人嘴裏,他的歸宿卻是模糊、曖昧的。史家的結論來自文獻記錄,而她的推測則來自心性和親情。這使我難以決斷,所能做的,隻是小心翼翼保留她口吻中的模棱兩可性。神秘失蹤的皇帝,有明一代,不止一個,1402年(建文四年),燕王朱棣揮軍攻破南京,建文皇帝留下一把空蕩蕩的龍椅,就下落不明了。崇禎是否也像建文一樣隱遁了?這很難說。蘇東坡說,“萬人如海一身藏”。如果他要在人多得密密麻麻的北京把自己藏起來,的確是容易的,無須逃到西洋或者大漠中。
崇禎無論是自縊還是抽身走了,他丟下的後宮都注定是一場劫難。周皇後自盡,昭仁公主被殺,長寧公主被砍斷了一隻手臂,流落民間,不知所終。後來,她在金庸的《鹿鼎記》中浮出來,成了一個反清複明的女俠。皇太子和兩個小皇子曾輾轉逃亡,但都先後被擒獲、處死。宮中的女人,都被農民軍將士瓜分了。隻有以端莊稱賢的席貴婦正在病中,氣息奄奄,這才免了一劫,流入市井,被一個曾在木樨地做過小管家的陳某收留。順治初年,百廢俱興,陳某在宣武門外會館區以“鳳還巢”為名開了一家花營錦陣,以席貴妃打頭牌。席貴妃經過悉心調養,雖然年長,但自有一番雍容華貴。進京趕考的舉子紛紛慕名前來,一是為一睹先帝寵姬的芳容,一是以采鳳之歡來顯跳過龍門的吉兆。在這些舉子中,有四個人一度成了青樓間的談資:一個濟南府的舉子出了“鳳還巢”的門,抽了自己兩個嘴巴,罵自己“沒心肝的東西!”回客棧後,就上了吊。還有一個綏德府、一個大同府的舉子,先後發了瘋。另一個甘州府來的舉子則把席貴妃折騰得要死要活,呻吟之聲讓他如癡如醉。天亮時候,他在牆上大書“八聲甘州”四個字,狂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