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
二十六個人總是在薄暮時分起床,用過早飯,喝過粗茶,就把家什打入結實的包裹,把葫蘆灌滿清水,把綁腿打緊,把棍子和刀械拿在手上。天空隨後就黑下來,老人、婦女、行李被安置在兩架騾車和五頭毛驢上,其餘人則邁開步子,沉默著,揀車轍裏長草的官道,一直向南去。
如果有月亮,道路和田地,就綠熒熒地亮堂,好看;如果隻有幾顆星星,也很不錯,好像天上有人在看著他們,替他們引路。月亮、星星倘若都沒出來,他們就點燃幾支火把,火苗舔著夜色,冬天多了一些暖意,夏天可以燒死蚊蟲。他們在路上逃亡已不止一遍春秋,習慣了粗衣惡食,曉宿夜行,在漆黑中辨別方向:天冷的季節,他們背著風走;天熱的時候,他們迎著風行。他們本來素不相識,如一般城破前向四麵八方逃亡的人,各自流竄……後來在一個渡口候船時相遇,並發現了彼此的共同點:都曾在朱雀廟求得一簽,簽上三個字:向南走。遵從這一神秘的旨意,他們在向南的路上聚集成一個團夥。他們原本也千差萬別,二十七個人中,包括被罷黜的大學士、尚書,卸甲的將軍,舉止遲緩的貴婦,小妾、丫鬟、家丁、賬房、小二、老鴇、王八,以及太監、宮娥、婢女。而人數原本也不是二十七個:在逃亡的路上,有一個沉默、威儀的老者病故了;一個被失眠折磨的人過橋時投了河。但三個懷著身孕上路的女人——貴婦、宮娥、婢女——分了娩:一個男孩,一對雙胞胎,一個死嬰。這樣,他們就成了二十七個人,——其中的一個,始終走在距他們一日之遙的前方,於岔路口插上竹簽,在選定的客棧畫一個圓。他們都很硬氣地活著,他們選擇了逃亡,就是要和死亡賽跑。後來,走出兩千裏之後,他們似乎忘掉了死亡,變得隻像在和時間賽跑。時間的流向,並不總是箭一樣直行,還可能跟人的指紋相似,充滿了複雜的迂回,因而,他們的逃亡之路也是迂回多變的,在群山、平原、河漢之間用兩條腿兜了千百裏的大圈子。但是,他們還是在黃河解凍之前,溜過了河去。在某一個二月,和春風一起渡過了瓜洲渡,抵達江南。後來,秋風還沒開始颯颯地吹,他們已經走入了閩西的闊葉林帶。
但是,來自京城的剃發令卻通過驛站的快馬,把他們追上了:那個探路的人在小鎮上被官軍抓獲,要剃光他的頭頂,並在後腦束一根辮子。他不從,大叫大嚷,還企圖奪刀抗拒。於是,他被十數隻腳踩在地上,一把帶七根鐵環的大刀砍斷了他的頸子,實踐了留發不留頭的天子聖諭。剩下的二十六個人聚在一起,祭奠了死者,發誓寧死不改先朝的發型。這就注定了他們的逃亡永遠不會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