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另一卷 帶刀的素王(3 / 3)

“那麼,你應該動手了。”

“不,”那個人噓出一口氣來。他說,“我改變主意了,你還該再活些時候。”

馬夢雨再次冷淡而輕蔑地哼了一聲。“你難道是一個冥王,能夠任意決定人的生死!”

那個人仰天大笑。“是的,馬捕快,你知道得太晚了。我就是一個冥王啊。”

“你以什麼理由殺人呢?”

“噢,不,不需要理由。馬捕快殺人總是需要一個理由,所以我能夠活到今天。我和你剛好相反。”

“為什麼殺掉的總是一正一邪?”

“因為,冥王知道,他的世界需要平衡。”

“為什麼,要從今晚開始打破你的平衡?”

“你問得太多了。我總是在事後才來總結‘為什麼’。”

蒙麵人對黑暗中的一問一答顯然是厭倦了。他把刀從馬夢雨的喉頭慢慢地移開,再退到虛掩的房門後,小心謹慎地退了出去。比起他從梁上飄落而下的身影,他退出去的動作顯得異常地遲緩。

房屋中,留著一股苦澀的草藥味道。

八六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馬夢雨騎著快馬,在遍布京城的大小藥鋪中以殺人罪搜巡蒙麵人。他終於找到了幾處有著可疑蹤跡的藥鋪,卻意外地發現它們都已經關門歇業了。風從稀牙露縫的鋪板和敞開的窗戶吹進去,隻看得見褪色的布簾在靜靜地飄揚。

與此同時,殺人的事件頻頻出現。現在,死者的身份不再限於炙手可熱的勳戚重臣,也波及了市井裏巷中的升鬥小民。從恭謹守法的攤販,到偷雞摸狗的小流氓,不分良賤,都是一刀斃命。馬夢雨深切感受到了那位蒙麵殺手對自己的蔑視,甚至他能想象出在那張黑麵紗下邊洋溢著的嘲笑。

在那些血腥而漫長的日子裏,廠衛的特務、憲兵傾巢出動緝捕凶犯,把北京城攪得雞飛狗跳。麇集於東安門外的王府豪宅,西安門外的太監公館,都調集了禁軍護衛。但是,成千上萬躬身於青磚灰瓦下的小民卻驚慌地發現,他們的保護人、捕快馬夢雨,失蹤了。

馬夢雨是在無計可施之後,從人們的目光中消失的。緝捕一個黑暗中的罪犯,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也隱沒於黑暗之中。這是馬夢雨最不願意做出的選擇。因為,他希望他的臣民們在每個時辰都能見到他的身影,或聽到他拍馬而行的蹄聲。

又過了三五個月,蒙麵人照例在黎明前回到了他神秘的住所。當他踏著狹窄的樓梯準備到閣樓安睡的時候,一條黑影向他迎麵撲來。他橫刀一劈,襲擊者瞬間身首異處,倒在了樓板上,並發出堅硬的碰響。壁龕上的幾盞油燈這時突然點亮了,蒙麵人吃驚地看到,襲擊他的人竟是一具木偶!——馬夢雨的刀就在蒙麵人發蒙的片刻,搭在了他的肩上。

蒙麵人臉上的黑紗還沒來得及扯下來,所以此刻他的表情還藏在麵紗的後邊隱而不見。這給人的感覺是,盡管光線通明,但是他仍包裹在黑暗的中間。馬夢雨沒有去破壞這種感覺。而且他相信,即便不扯下這張麵紗,他也清楚麵紗後邊的麵容究竟長的是什麼模樣。

“馬捕快,你就要殺死我嗎?”蒙麵人徑直問到了他最急切的問題。

“不,這不是我的原則。”馬夢雨用閑著的那隻手撿起被砍落的木偶腦袋。他說,“我需要一點時間找到一個殺你的憑證。”

像馬夢雨那樣的捕快,隻需要在刀刃劃過的斷口瞥上一眼就能看清事情的真相。然而,他把那木偶的腦袋拿在手裏看了又看,卻一言不發。

蒙麵人嘿嘿地笑起來。他說:“馬捕快,那不足為憑,是吧?”

“我想,留下你一條命。”

“是因為我留過你一條命嗎?”

“我說了,”馬夢雨的眼中布滿了血絲,聲音異常疲乏,“我留下你一條命。”

“我不會以德報德的。”

“但你要答應一個條件,從此戒殺。”

“我不接受任何條件。即使我接受了,我也不會遵守任何諾言。”

“你為什麼會這樣做人呢?”

“因為我從這樣的做人原則中得到了自由,安寧。”

“那麼,”馬夢雨咽下一口幹粉似的唾沫,“我請求你告訴我,殺一個壞人是替天行道,殺一個好人又算什麼呢?”

“真是一個愚蠢的問題啊,”蒙麵人的聲音中有一絲驚訝,也有一點寬容。他說,“我的叔祖曾經是工部的侍郎,被普遍認為是一位小節有虧的官吏,卻被更為貪吝的尚書投入了大獄,最後連同妻兒刺配滇南煙瘴之地,男的充軍,女的為奴。我的祖父官拜監察禦史,不僅兩袖清風,而且敢於犯顏直諫。然而,萬歲爺容得下我祖父,倒是同享清流盛譽的朝臣們容不下我祖父。他們聯名告我祖父的禦狀,曆時七年,前後凡三十三次,終於使我祖父以壯年之身賦閑歸田,鬱鬱終生。”說到這裏,蒙麵人幾乎仰天大笑,“馬捕快,你真的不明白,這世界分什麼善惡、好壞、良賤嗎!壞人就是壞人的魔鬼,好人就是好人的殺手。”

但是馬夢雨以冷笑否定了蒙麵人的仰天大笑。他說:“我自忖是一個好人,安良除暴,沒有幹過一樁壞事。”馬夢雨感到自己架在蒙麵人脖子上的刀在輕微顫抖,隻要回刀一抽,他的頭顱就會像他殺過的無數人一樣,瓜熟蒂落地滾下來。馬夢雨說:“沒有找到充分的證據之前我不殺你,就是唯恐世上多一條冤魂。”

蒙麵人說:“當你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時,我和你是沒有什麼可以爭辯的。”

“我和你本來也無話可說。”馬夢雨把刀提起來,向樓下昂然而去。

“你不想問一問我的真實姓名?我真實的故事?”

“你今天說出來的姓名,已經不是你明天的姓名。你對我講述的是這樣的故事,對別人講述的又可能是那樣的故事。我問來做什麼!”

“但是,你不想再看一看我真實的麵容嗎!”蒙麵人撕下了他的麵紗。

馬夢雨的心中咯噔一下,在這一刻,他忽然想用鋒利的刀刃在蒙麵人的額頭留下一個恥辱的印記,一個骷髏頭,或者一朵薔薇花。他說:“我閉上眼睛也能認出你的樣子呢……”話音未落,他裹著一團白光,回身一刀向蒙麵人奮然刺殺過去。

然而蒙麵人以同樣的速度揮刀迎上。兩刀一交,火星爆濺,發出冰涼而低沉的一響,四周飄起一股硝石相撞後的硫黃味。兩個人都感受到了對方瞬間爆發出的千鈞之力,不由各自退出了半步。

從閣樓的小窗望出去,是拱形的大通橋,大通橋外能看到星星點點的漁火和寬闊的水麵。掠過水麵,就是北京老城牆東南角寂寞的側影。這是自杭州北上勾連五大水係的大運河最終的碼頭,也是冒險家延伸進帝國腹心的一片快活林子。

就在那兩個男人舉刀對峙的時候,樓下黑暗中曲尺形的櫃台正在閃耀著陰暗的光芒。一副對聯在夜色中隱藏著濃重的墨跡:“扁鵲再生、華佗濟世”。大門的匾額上,為燈籠映紅的“回春藥坊”四個字則已像在慵倦中沉沉地睡去了。

八七

馬夢雨在冒險私訪大通橋畔的“回春藥坊”不久,換個說法,大概就是萬曆二十七年的三月吧,他向捕房堅辭了公職,交出了腰牌,攜著佩刀和一袋碎銀,回到了老馬家位於某條小街深處的祖宅。在同一個月發生的事情,還有奸相嚴嵩終於以進讒的手段殺掉了三邊總督曾銑;而蕭索荒蠻的甘肅臨洮城外,在紅色的蝗蟲蔭天蔽日地飛行了七天七夜之後,竟平地冒出了五座顫巍巍的高山。但是,這兩件事對馬夢雨所代表或者曾經製轄著的那個世界並沒有產生影響,甚至在熙熙攘攘的市井中根本就聽不到升鬥小民對此的議論。朝中的爭鬥,距小民過高,而地貌的升降,又離小民太遠。就連捕快馬夢雨的悄然隱遁,也沒有在他們之間引發預料中的強烈不安或者憤然的騷動。

是的,世代生活在青磚灰瓦中的人們平靜地接受了馬夢雨的離去。甚至就在馬夢雨為緝捕蒙麵人而忍隱潛行的那幾個月中,他們就已經這樣做了。在最初的驚駭與惶惑過去之後,他們發現馬捕快的消失並沒有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天塌地陷的震蕩,從灶頭到炕頭的日子還是流水般地逐著日月而過。而準備鋌而走險的家夥則在瞻前顧後中,選擇了燒酒和冷豬頭肉來慰藉自己的滿腔不平。當馬夢雨從“回春藥坊”歸來,打算重新整飭因自己撒手數月而破壞的秩序時,他卻意外地看到其實秩序依然故我,隻是黃昏增添了生氣和喧嚷,人們勤勉的臉上多了些傻兮兮的笑容。他進而從這些細微的變化中發現,從前嚴肅而純潔的世界正在變得鬆弛和渙散起來,而人們臉上的笑容表明,他們歡迎這種變化。也就是說,當他們的睡夢已經非常迅速地適應了靜謐無嘩之後,馬捕快嚴肅而堅定的馬蹄聲已經成了一種多餘的聲音了。

馬夢雨彼時彼地的心情,後世的人們是無法加以猜測的。唯一能夠知道的,是心情總是藏在幕後支配著行動。他退出了捕房,大約就是意在向人們表明,他已經徹底地退出了那個青磚灰瓦的世界,從而也就退出了他曾經負有過的責任。

馬夢雨從此在祖宅中深居簡出。白天睡眠,晚上則在後院中摸黑練功。在月光皎潔或者星光燦爛的時候,他甚至還會用一塊黑布蒙住自己的眼睛。後來,那塊黑布逐日往下挪動,最後終於露出了冷澈的雙眸,同時也就遮蓋住了他大半個臉龐。馬夢雨心裏明白,北京城裏又多了一個快刀殺人的蒙麵人。

是的,馬夢雨開始了他不需要理由而殺人的生涯。當那個時常變換姓名、以行醫販藥為掩護的蒙麵人在城東殺人的時候,馬夢雨就在城西殺人。那人殺一個侍郎,他就殺一個尚書;那人殺一個妓女,他就殺一個鴇母;那人殺一個乞丐,他就殺一個丐幫的幫主。有一回那人殺了綽號“白眼狼”的大盜,他就在半個時辰後趕到,殺了“白眼狼”一門老少主仆良賤共十三口人。兩個人就像在賭著性子殺人,看誰殺得高,殺得巧,殺得多,殺得狠。有一晚,那人經日壇進朝陽門,沿著思誠坊、仁壽坊、教忠坊、崇教坊,一直殺出了安定門。馬夢雨第二天晚上就經月壇,逾牆沿金城坊、鹹宜坊、安富坊再折北,連殺六坊出德勝門而去。那人共殺十七人,馬夢雨殺二十三人。

馬夢雨收到了那人差人送來的一封信。信中隻有一句話:“你終於來和我一起維持世界的平衡了。”馬夢雨回了一封信,也隻有一句話:“我的原則並沒有改變。”

當馬夢雨寫下那句話的時候,他的心情就像積水潭的水麵一般平靜。應該說,他是在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又重新找回了過去的原則。

在他無原則殺人的初期,他感到了無以言說的暢快。當刀在黑暗中劃出陰鬱的弧光,捅進一個人的胸膛時(是的,他從不砍頭而總是直抵心靈),被殺者的熱血伴隨刀尖的律動,順著刀槽湧上來打濕了馬夢雨的手、袖口和紫青色的刀穗。血的運行帶著嘖嘖的聲音,就像焦渴的舌頭在三伏天舔著一塊棒冰。他覺得真有說不出的熨帖和舒坦啊——做一個無原則的人是多麼的自由和幸福!每一次在黑暗中目睹死者的頭顱從脖子上軟軟地耷下來,就如同黑暗裏升起一隻溫柔的手在撫平他心中的塊壘。

世界是多麼的沒有信義,而人又是多麼的容易忘恩。馬夢雨懷著惡毒的快意殺下去,舊原則的堅甲在他身上一塊塊地脫落下來。從前披星戴月的捕快職業,使他的臉頰和鬢角都過早地染上了風霜。現在,當他的手感受到無辜者鮮血的浸潤,並看到血花像風吹梅花一樣飄上帳頂與白牆,他嚴峻的臉會在蒙著的黑布下蕩漾出暖融融的微笑來。真有所謂的無辜者嗎?不,馬夢雨自問自答,所有的死者其實都是死有餘辜的。他長久地站在黑暗中,任大地在令人心醉地傾斜,把辛勞和怨屈像潑灑一盆汙水似的潑灑了出去。

然而,當汙水被潑灑幹淨之後,當他的辛勞和怨屈在殺人中得到補償之時,馬夢雨卻莫名地感到了厭倦和疲乏。他已經不再能夠從殺人中享受到快樂。但是殺人的慣性卻總是拽著他走向永恒的黑暗,使他欲罷不能。於是,殺人不僅不再使他幸福,而且使他喪失了自由。每次殺人歸來,他會坐在晨霧薄蒙的窗沿下,默默地坐上很長的時間。他終於開始懷疑,普天之下,真有憑空殺人的人存在嗎?

馬夢雨是個長於行動而拙於思考的人。在馬夢雨的信仰中,來自道德激情的勇毅是朝上的部分,而須臾不離的佩刀則是他信心的底板。現在他需要想清楚的就是,我為什麼會那樣去殺人?馬夢雨從今天早晨推到昨天晚上,再從一個夜晚推到另一個夜晚,推到從前的自己。自己曾經有過一個鋼鐵般的原則,但是這個原則卻無法製止蒙麵人可怕的殺人行徑。而他矢誌不渝建立的統治到頭來隻是一個幻影。轉折就是從這裏開始的:他丟棄了原則,從而舉起了屠刀。

就在他弄清了自己的變化之後,那封由另一個蒙麵人寫來的簡短信件對他如同當頭棒喝。原來,就在自己拋開原則的時候,別人卻一直都在捍衛著自己的理想,那就是以精心選擇的殺人來維持世界的平衡。他始終都是操縱冥界的王者。

於是,馬夢雨給那個蒙麵人回複了更為簡短的信件。他重新找回了原則,至少,他認為自己是在以更為極端的方式捍衛著它。在一個靜謐得使人想哭的夜晚,馬夢雨拔出佩刀在燈下看了又看,最後用指頭在薄薄的刀身上愛憐地一彈,刀發出嗡嗡不絕的鳴響聲。他明白,所謂的素王、冥王,都將歸於虛無。

馬夢雨開始了新一輪殘酷的屠殺。殺心大盛的時候,他可以一夜連殺四門,直殺到精疲力竭,紅霞滿天。在那些血雨腥風的日子裏,從高牆朱門的豪宅,到湫隘斑駁的街巷,到處都川流著披麻戴孝的人們。哀號四起,悲聲遍地,整個北京城籠罩在無可名狀的驚懼與恐怖之中。馬夢雨在老馬家的祖宅中沉沉地擁被睡去。明亮的陽光中,黃色的紙錢一直在像遊魂似的漂浮著。陽光使馬夢雨感受到久違的溫暖,而紙錢與陽光帶來的淒迷和恍惚使他的睡眠格外地安寧。他在夢中看見北京所有的房頂和城牆上都立滿了驚恐而麻木發呆的人群,並從中看到了那個隱匿的蒙麵殺手。馬夢雨即便在夢中也能夠確定,在那個人的麵紗下,到底有著什麼樣的表情。

屠殺逐漸演變成了兩個蒙麵人同帝國之間的全麵戰爭。至少,來自紫禁城的消息是,全城實行了戰時狀態,各街坊之間拉上了柵欄、榪杈,長刀出鞘的憲兵牽著狼狗晝夜巡邏,並隨時準備斃殺任何可疑的嫌犯。皇帝、內閣和宦官的頭領都在按照京師保衛戰的規模來部署禁軍和廠衛的特務。而城外的野戰部隊也從各個方向向北京城合圍。據說,萬曆皇帝在一次禦前會議上還接連摔碎了兩隻玉杯,以此來表明了他萬牛莫挽的決心。

馬夢雨通過隱秘的渠道打探到的消息就更為具體了:皇帝要不惜以半數北京人的性命作代價,也要鏟除掉敢於向帝國宣戰的殺人犯。

到此為止,如果再有一個人死於蒙麵人的刀下,那麼帝國龐大的殺人機器立刻就會隆隆開動,數萬或者更多的頭顱將滾落到塵土飛揚的道路上。在皇帝的原則中,捕殺一個造反者就是愛盡了天下的蒼生。

不約而同地,馬夢雨和那個販藥的蒙麵人在某個決定性時刻放下了手中的屠刀。一場剛剛拉開大幕的戰爭戛然而止。

一個蒙麵人以犧牲自己的原則,去撞毀了另一個蒙麵人畢生恪守的原則。素王的統治在歸於虛無之後,冥王勉力維持的平衡也就煙消雲散了。因為,這種脆弱的平衡是通過精心選擇的殺人方式來實現的,而馬夢雨的濫殺將這種平衡擊得粉碎。而且,由此帶來的戰爭與屠城的後果,沒有任何人可以預料和承擔。

一場戰爭就這樣結束了。兩個王者的原則就這樣同歸於盡了。北京城迅速地恢複了平靜,也就是說,北京城又回到了萬曆一朝共四十八年的統治中那種最平常的沉悶裏。從這一點講,萬曆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皇帝。他精確地把握了發動戰爭和中止戰爭的絕妙時機,就像他和那兩位沒有加冕的君王之間早就達成了默契。

在所有的信史與稗官中,都沒有記載下蒙麵人殺人的文字。兩者都隻用含混不清的語氣平靜地寫道:“萬曆某年,京師大疫流行,死者無算。”在朝者與在野者在這兒達成了秘密的共識。

八八

現在,讓敘述回到前門外那棵拐棗樹後的生藥鋪吧。時間就是崇禎一十六年那個寒冷的春夜,兩個白發老人麵對著的是一盆通紅的爐火,和五十年來的恩怨滄桑。他們的臉上沒有罩著從前那塊黑紗,大約是意在以真麵目相見。是誰以絕世罕見的刀法,在一夜之間切下那四顆頭顱來的呢?他們都在以目光探視著對方的目光。一個人的目光是冷冷的,另一個人的目光則是和藹的。

最初以“李大屋”的名字在北京開設藥鋪的那位老人,現在是一位真正的藥劑師和大夫。他用來剁碎生藥製作粉劑的刀子,從前是用來切斷人的脖子的凶器。萬曆某年,當他放下屠刀之後,就開始了救死扶傷的漫長生涯。藥鋪原本隻是為順利殺人而設的手段,卻至此變成了他終極的目的。他的藥鋪取名“血見愁”,是許多廣為人知的“血見愁”藥鋪中的一個。他以治療刀傷見長,兼醫燙傷、燒傷和骨折、膿腫等等。總之,他以勉力挽救人的性命,來勉強修補著被打破了的世界平衡。

而當過捕快的另一位老人則一直都以刀為伴。刀對於他不是必要的裝飾,也不是謀生的工具,而隻可能是一件殺人的武器。當然,他和生藥鋪的掌櫃一樣,也已經很多年沒有殺過人了。但即便如此,這把刀也是隨時準備殺人的:它為生藥鋪的掌櫃而準備著。為了這一個目的,他以一種健康而簡樸的方式,未嚐有片刻懈怠地活到了今天。他在暗中警覺地觀察著藥鋪掌櫃,就像牧羊犬防範著隨時可能偷獵的豹子。

兩位老人在默默的對視之後,似乎已經把一切都弄清楚了。

“你看出來了,那不是我幹的。”

“是的,不是你幹的。你老了,你再也幹不了那種事情了。”

“在這幾十年中,我都沒有再殺過人。”

“喔,那是因為有我管著,你才沒有殺人吧。”

“你也老了。你隻能管住我,卻管不住別人了。”

“你以為你擁有了天下,其實你擁有的隻是你的那些生藥啊。”

兩位老人都笑起來。他們為此幹完了一碗酒。但是他們並不感到快樂,因為他們不是因為快樂的事情而重逢在寒冷春夜的。新的殺手已經出現了,而舊時代正在土崩瓦解。世界淪為廢墟並從廢墟中呈現嶄新麵貌的速度,正使任何殺手的努力都顯得無限的蒼白。兩個沒有加冕的王者在放棄了各自的原則五十年之後,看到五十年前的故事,又拉開了帷幕的一角。

賣藥的老人說:“他很快就會從北京的生活中消失嗎?”

但帶刀的老人說:“今晚,也許還會有幾個年高德昭的聖賢死於非命吧?”

他們各說各的,卻絕不爭論。殺手可能也是兩個,也許更多……所操的職業,一定不可捉摸,可能是個大夫,也可能天天見血,就是個狗屠。但,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是殺手的心情,他們熟得不能再熟。他們甚至用手捂住自家的胸口,仿佛已聽見了那個隱匿者的心跳。在沉默了很久之後,好像又度過了五十年的輪回,老捕快從袖中取出兩朵豐潤、碩大的黃菊來,一朵留在了手裏,一朵遞給了老掌櫃。

“這不是出菊花的季節啊!”

“菊花不就在你的手上嗎?”

他們兩個人同時低下頭來湊近菊花,以同樣的方式,深深地嗅著她那亙古未變的芬芳。

一年後的春天,李自成的大軍攻破了北京城,帝國的皇帝在煤山的歪脖樹上自縊了。無名無姓的殺手,如荒草或者菊花,在北京城的每一處旮旯盛放著,怒放著……並等待著隨後到來的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