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另一卷 帶刀的素王(2 / 3)

“是受雇於人的職業刺客嗎?”

馬夢雨哼了一哼:“我隻知道他殺了人。”

“也許馬捕快還知道他的姓名?”

“知道也是白搭。姓名是假的,而且老變。”

“哦,”李大屋再次噓了一口氣。他說,“知道他相貌的特征吧?”

“相貌的特征就是,最不像一個殺手。”

“他總該有一個公開的職業吧?”

“這個……”馬夢雨眯縫著眼睛望著李大屋,再次陷入了沉默。李大屋被馬夢雨望著,有片刻的發窘,臉上升起紅暈來。但是他隨即就笑出了聲,他說:“馬捕快,如果我有案犯的線索,我會告訴你的。”

馬夢雨的手裏轉著一根鎖拿罪犯的鐵鏈。他轉得很慢,卻激起來一片急促的風聲。他說:“李掌櫃有什麼麻煩,也可以來找我。”

“謝謝。”李大屋不經意地抬了抬左腳,腳背上的黃菊飄起來,正被旋轉的鐵鏈攪得粉碎,如同一陣花雨灑落下來,滿地都是金屑。他說:“我還從來沒有過麻煩呢。”

三天過後,北京城裏一個壟斷糧食交易的巨商和一個以犯顏直諫著稱的禦史,在同一個夜裏於睡夢中被割下了頭顱。那個殺手出刀之快、用力之狠,使頭顱被切之後,還完好地留在脖子上,這使他們的睡姿看起來一直是那麼的平靜和安詳。商人的枕頭上寫著:“該死”。禦史的枕頭上寫著:“也該死”。

馬捕快在接到報案後迅速趕到了被殺者的家中。但是在兩處現場,他都根本插不上手。事件顯然震驚了朝廷,現場的內外都站滿了東廠、西廠和錦衣衛的人,這些人的陰沉和傲慢,更加重了森然恐怖的氣氛。夢雨隻能隔著窗戶和死者家屬哭泣的背影,瞥見炕上死者的模樣和他們脖子上的刀痕。雖然隻是一瞥,卻給夢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致命的一刀,殺手留下了不易覺察的個人印記,力度、方向、偏角和收刀回鞘的旋轉,都體現在那一圈細而又細的血跡上。很顯然,禦史和巨商都死於同一把刀下。

凶手始終沒有被捉拿歸案。因為找不到追緝他的任何線索,甚至找不到他殺人的動機。如果說禦史是政治謀殺的犧牲品,但巨商卻周旋於黨派之間,沒有任何政治傾向。倘若是謀財害命,兩家人的錢財卻沒有被盜走一分一毫。

一個多月後,一個東廠專事秘密逮捕和處決的特務頭子照例在深夜回到府中。仆役們意外地發現他在轎中端坐著睡熟了。當他們小心翼翼地試圖搖醒自己的主人時,他的頭從肩膀上滾了下來。一隻係著白條的飛鏢插在他的腳背上,白條上寫著:“該死”。

次日的清晨,京西瓦罐寺的和尚們發現慈眉善目的長老坐在蒲團上圓寂已經很久了。那一刀是在長老念佛時穿胸而過的,袈裟上留著兩個幹淨的破洞。胸襟上寫著三個血字,自然就是:“也該死”。那字顯然是刀抽回來時順勢留下來的。昨晚月華如水,濃蔭匝地,沒有誰聽到過意外的響動。

這兩位死者,夢雨都很熟悉。多年以前,夢雨的父親曾以涉嫌濫捕濫殺被東廠抓進大獄。夢雨的祖父拖著夢雨八方借貸,湊足五千兩銀子送進去,當晚東廠就把遍體鞭痕的夢雨父親無罪開釋。而那個收銀子的人,就是這個被殺的特務頭子。而瓦罐寺的長老,則是夢雨在追獲玉佛的過程中認識的。他曾經多次在花木掩映的禪房中聽長老說法,雖然似是而非,卻仍覺如沐春風,滿心地舒坦。夢雨甚至考慮過以在家和尚的身份皈依佛門,但長老微笑著把他婉拒了。長老說,一切“隨緣”,而夢雨和佛的緣分現在還嫌太淺。不料,夢雨學道未成,而長老已經一命歸西了。

這一次,夢雨聞訊以後沒有去現場,卻一匹快馬徑直奔到了“瀕湖本草第一坊”。

時辰尚早,藥鋪還沒有卸下門板。風從封凍的積水潭上吹過來,吹得道上白慘慘的,不見一個人影和一片樹葉,團轉三街六市都彌漫著肅殺威猛的寒氣。那馬被夢雨猛然一勒,前蹄直起來噅噅地叫。夢雨拿鞭子敲開門,連人帶馬馳了進去。

“第一坊”的年輕掌櫃李大屋正披著晨衣立在天井中間,負了手看掛在簷下的鳥籠。天井太小,夢雨的馬衝進去止不住地連連打轉,蹄鐵在石板上敲出急促不安的聲音。

李大屋的表情依然那麼閑逸。他抱拳一揖,露出一點適度的詫異:“這麼早,馬捕快就來揀藥?”

“不。”夢雨在馬背上用冷淡的聲音否定了他。

在那個寒冷的早晨,馬夢雨和李大屋在藥鋪的天井中相會的細節,現在還流傳著許多不同的說法。有一些流入茶館,成了說書人至今津津樂道的故事。甚至連馬夢雨私闖“第一坊”的動機也變得更加複雜、神秘了。是緝捕案犯,還是敲詐勒索,抑或搶奪那部舉世矚目的《本草綱目》?不同的人都試圖為自己的說法給出正確的結論,結果反而相互矛盾,讓人疑竇叢生。不過,雖然眾說紛紜,唯有那匹馬馱著夢雨重新走出藥鋪的情景倒是可信的。因為,那時候對麵的茶樓已經開張,有幾個懶懶的茶客或者行人可以作為目擊的證人,“眼見為實”的古訓在某些時候也是管用的。

是的,夢雨是被一匹馬馱出“瀕湖本草第一坊”的。他的身體整個地伏在了馬背上,頭則深埋在馬的鬃毛中間。他的愛馬走得謹慎而又警覺,以免自己的主人隨時都可能摔落下來。目擊者流傳下來的說法是,馬夢雨看起來行動艱難,麵色異常地疲憊。那天早晨,捕快馬夢雨從藥鋪直接回到了家中。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沒有到捕房辦公。

而“瀕湖本草第一坊”也在那天早晨馬夢雨的拜訪結束之後,關著的鋪板就一直沒有再卸下來。甚至,掌櫃李大屋和他的夥計們都沒有再露麵。偶爾有幾個專程揀藥的人來敲過門,又搖搖頭離去了。第二年春天到來的時候,積水潭一帶的野鴿開始成群地在藥鋪後院自由地起降。無數的翅膀在低空中翻騰出一片轟隆隆的聲音,讓周遭的居民感到揪心地淒涼。

萬曆二十六年,大明帝國的軍隊正在朝鮮與豐臣秀吉的倭寇開戰。一夥從前線撤回的傷兵在積水潭用拐杖和磚頭破開了“第一坊”的黑門。鋪板和牆壁應聲坍塌。透過高高揚起的塵霧和層層疊疊的蛛網,堆積的鴿糞傳來刺鼻的臭氣。這裏早已人去室空,就連舊年的藥材也被蟲蟻啃噬殆盡,排泄成線形的麻泥。紅了眼的傷兵把剩下的壇壇罐罐和桌椅板凳都砸得稀爛。那塊當初漆光鑒人的匾額成了最值錢的東西,被傷兵們砍成了板柴來均分。

在這種場合,沒有人敢來湊熱鬧。圍觀者都紛紛退到街口,遠遠地瞅著,臉上掠過不安的神情。

隻有在對麵茶樓臨街的座位上還坐著一個人,他很平靜地注視著正在變為瓦礫的藥鋪,一邊呷著茶水,一邊嗅著手捧的菊花。他嗅菊花的時候,眯縫著眼睛,比嗅一個女人還要顯得深情。現在他已經正式成了一個重要人物,連小孩子都知道他就是北京城的名捕馬夢雨。

八四

伴隨著年輕捕快馬夢雨的成名,北京城裏血腥而神秘的謀殺案結束了。沒有人能夠明確地找出二者之間的必然聯係,但還是有不少人把功勞暗暗地記在了他的頭上。馬夢雨本人對此三緘其口,不置可否。除此之外,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於確立和維護一種既定的秩序。這種秩序存在於街巷裏弄和集市茶樓之間,這裏鱗次櫛比的青磚灰瓦構成了金碧輝煌的紫禁城灰蒙蒙的底座和側麵。從這兒仰望前門箭樓後邊的宮廷,就像天上的城闕那麼迢遙。馬夢雨以他的冷靜、剛毅和雄心所樹立起來的秩序就是要告訴人們,他就是那座天上城闕派遣到這個煙火人間來的使者,維護法統、紀律、尊嚴,保證家庭、人際的和睦,道德的純潔,以及商貿的繁榮,等等,等等。在這個意義上講,馬夢雨踩在麻條石街麵上的形象,更接近於簞食瓢飲、菜傭酒保一流的場景,因而也就有更多的人把他奉為了可敬畏的神。至於萬曆二十一年冬天發生的謀殺案,涉及的都是有錢有勢的巨頭,和芸芸眾生又有什麼幹係呢!一切都有名捕馬夢雨撐著,再有天大的風雨落下來,也淋不濕自家灶頭、炕上那一塊熱絡的地方。

在成名之初的那些年裏,馬夢雨的臉頰和額角過早地染上了風霜之色。他騎著快馬懸掛佩刀腰牌,出沒於晨昏的身影,成了北京城人所共知的一景。他變得比過去更加地嚴肅和沉默,用幾乎苛刻的標準來使自己和別人達到絕對的和諧與完美。他甚至要求街頭的乞丐衣冠整潔,賣淫的娼妓明恥知羞,被捕的竊賊必須熟讀“仁義道德”。而在夜半萬籟俱寂的靜謐中,一個小孩的啼哭也會讓他悚然心驚,煩躁得通宵不能安眠。他沒有一個朋友,甚至沒有—個對手。當他騎馬跨過拱橋,或者負手走入人群的時候,人們都恭敬地分開一條道來,以沉默迎候著他的沉默。

東、西兩廠和錦衣衛都曾經把馬夢雨設想為潛在的敵人。因為馬夢雨苦心維持的秩序雖然不能遏製特務、憲兵肆無忌憚的行動,但它卻是作為反秩序者的對立物而存在的。因為有了馬夢雨的秩序,人們更能夠觀照出他們的凶蠻與恐怖。他們先是試圖搜集馬夢雨的罪證以合法剪除這根揳入帝國腹心的釘子。但是馬夢雨的所作所為幾乎無懈可擊。後來他們開始計劃用暴力方式鏟除馬夢雨。這些方式包括謀殺,投毒,陷阱,縱火,等等。但是,馬夢雨以超常的警覺,或者說天可憐見的偶然原因,竟一次又一次化險為夷。而且,馬夢雨在每一次製服了對手之後,都保全了他們的性命,也以沉默保全了特務憲兵的尊嚴。正是馬夢雨這種謹慎的處置,維持住了他個人與強大的國家機器之間脆弱的平衡。再後來,雙方都對這種沒有結果的危險遊戲感到有些厭倦了。

當又一份秘密方案呈報到主管廠衛的王姓大太監手中時,他顯然有些猶豫不決。方案的主旨是同時動用廠衛鏟除異己的一切暴力手段,確保馬夢雨和他的家庭、住宅,在某個短暫的時刻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這次行動所要大規模動用的特工、後援、錢財、器械……相當於在帝國的首都發動一場局部戰爭。可以說,幾乎不會有人從這種戰爭中僥幸生還。但是,王姓大太監的猶豫使本可以即刻付諸的行動拖延下來了。

促使王姓大太監猶豫的原因,除了對謀殺的厭倦,他還對廠衛與馬夢雨之間脆弱的平衡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這位大太監沒有在帝國的史冊上留下名字,但他卻可能是帝國所有太監中對操縱權力最有深刻認識的一個人。他總是把自己的名字置於別人的名字之後,在從事某個行動的時候,以其他的行動作為先導,而在思考決斷的時候,他習慣於逆向地想到這個問題的負麵。他之所以建樹不多,是因為他雖然權力很大,而時間卻非常之短。這一點,我們馬上就能具體地感受得到。

那天晚上,王姓大太監在書房中燃起一爐沉香屑,從案上再次揀起那份秘密方案細細斟酌。忽然,在燭光影裏,他看見一個人正向他默然施禮。他不認識這個人,但他確信這個人就是捕快馬夢雨。

王太監沒有表示出懼意,但他很想知道馬夢雨是怎麼進到他房中的。正門晝夜有八名衛士輪值,牆頭、屋頂設有暗哨,就連每一棵可以用於攀緣的樹上都掛滿了警鈴。

馬夢雨回答了王太監所有的疑問,並且和他一直懇談到次日的黎明。在整個的懇談過程中,馬夢雨沒有表現出下人的卑微,也沒有流露出潛在謀殺者的粗暴。與五年前他闖入“第一坊”藥鋪私會“李大屋”相似,這次和王太監懇談的內容也不為外界所知。甚至,馬夢雨到來與離去的方式也沒有目擊者的證據流傳下來。關於這次懇談的唯一憑證,據說隻是王太監寥寥數語的日記:“夜半,夢雨不請自來,相談甚洽,雞鳴方去。”

總之,那份秘密方案被無限期地擱置了。而廠衛和馬夢雨之間的緊張關係也迅速地緩和下來。雙方達成了各行其是,互不相擾的默契。在馬夢雨青磚灰瓦的世界裏,鐵的秩序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在月鳥朦朧、青霜遍野的晚上,馬夢雨終於在枕上找回了真切可靠的安寧。

然而,馬夢雨很快又明白了一個道理,真切可靠的安寧生活即便存在,也是非常短暫的。就在他和王姓大太監達成和解默契三天之後,這位太監被發現在自家的書房中懸梁自盡了。在早晨傾斜的陽光中,被掛得筆直的太監像夷人的鍾擺一樣搖擺著,兩隻瘦削的手臂和白發散亂的頭顱都悲哀地低垂著,如同是在向誰深深地謝罪。他的額頭寫著兩個工整的楷字:“該死。”

當仆役們驚慌失措地要把他從梁上放下來時,他的頭顱像石頭般地落下來,正砸在煙霧繚繞的香爐上。在響亮的破碎聲中,火星和粉塵在書房中長久地飄浮著。

噩訊傳來的時候,馬夢雨正靠在炕頭午憩。時令剛過了仲秋,窗沿下的菊花都次第開放了。那把放在枕邊的佩刀,黑得發青的穗子一如往常地閃著黯淡的光芒。他午飯時喝了一點酒,現在睡得舒坦、愜意,無牽無掛。他是因為被人搖撼而猛然間驚醒的。恍惚中聽完王姓大太監被害的情景,他腦子裏嗡然一響,全是空白。愣了一陣,他抓起刀,光著腳就往門外跑。跑了兩步,隻覺得一股甜甜的物質從胸底翻湧上來,口中鮮血一陣狂噴,眼前一黑,身子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馬夢雨正倒在菊花和鮮血的中間。

八五

在有明一代的信史和稗官中,馬夢雨很可能沒有像他的皇帝一樣留下姓名,也沒有傳世的圖像,而他像素王一般轄治的北京下民,就更像是一片片潦草、模糊的影子了……是的,馬夢雨就是一個沒有加冕的素王,以他的意誌迫使那些青磚灰瓦中的芸芸眾生就範於他製定的秩序與規則,從而在他的蔭蔽下成了他恭順的素臣。

但是,在馬夢雨踩踏過的每一條麻石板的街麵上,他的腳印、意誌和所有故事的細節,至今都清晰地刻蝕在那裏。風、雨水、光線,永遠都在陪伴著北京城。而馬夢雨則已經成了風、雨水和光線的一部分,相隨著北京城低矮屋簷下的那些溫暖與貧窮。然而,已經沒有人能夠真正說出,像馬夢雨那樣一位素王到底給他的臣子們帶來了幸福抑或痛苦?因為馬夢雨那個時代的人都已經不在了。我們今天隻能從沐浴著的風、雨和陽光中,感受到他投射在這片茫茫青磚灰瓦上的飄搖的影子,巨大的迷惘與持久的不安。

在馬夢雨嚴肅的目光所能掃視之地,嗅不到桂花的令人難過的芬芳,也沒有午門內那深海般的寒冷與岑寂。販夫走卒的步履匆忙而雜遝,倚門而立的老漢與滿地亂爬的兒童總是在期待中度過一天又一天。當藍色的月光和鼠群同時進入煙熏火燎的灶房時,鍋台桌子上盛著殘湯剩水的碗碟都像主人一樣疲乏入睡了。即便是月光的撫摸,也無法使它們洋溢出陶淵明般的詩意。鍾鼓樓的報時聲和捕快馬夢雨的馬蹄聲,準時、均勻地從他們炕沿邊上響起來,又平靜地消失過去。馬夢雨深愛著這兒的一切。他的愛的方式充滿了日甚一日的緊張、焦慮,他唯恐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疏漏,一個陌生人的撞入,而使這個世界轟然坍塌。

在那個令馬夢雨吃驚的慵懶午後,他的身子緩慢地向著盛開的菊花和鮮血倒了下去,菊花是如此之盛,以至於看起來反倒是菊花把他軟軟地托舉了起來。在倒下的那一瞬間,馬夢雨感到自己徹底清醒了過來。但他繼續躺在花與血的中間,耷著眼簾,做出因猝然到來的打擊而昏厥不醒的樣子。後來,他的下人把他抬到了炕上。他依然躺著不動,呼吸雖然平穩,卻非常微弱。在天黑以後,他喝了半碗很稀的小米粥,嗬出一口長氣來。他說:“要天亮了嗎?讓我再睡會兒。”

馬捕快的病情以瘟疫一樣的速度在街上流傳起來。他精心鑄造的鐵桶般的秩序迅速出現了不祥的騷動。有人提著果子和饅頭來探視馬捕快,有人在神龕前焚香默禱,還有的人在灌了三碗酒後,提了解腕尖刀徑直走向舊日的仇家……而更多的人則沒有表示出鮮明的態度。據一種較為可信的說法是,千家萬戶都在天黑以前迎回了家人,關閉了門窗,並且吹熄了油燈。那天晚上,前門箭樓上看慣了萬家燈火的哨兵,沒有眺望到一星光亮。那是一種因馬夢雨閉上了眼睛而呈現出的死氣沉沉的黑。

躺在病炕上的馬夢雨在這黑之中睜開了眼睛。他以等待情人一樣的心情,終於等來了一種貓掌般的聲音,和一個比貓還要敏捷和機警的人。

那個人是從梁上飄落下來的。如同王姓大太監沒有鬧清馬夢雨進入他書房的途徑,馬夢雨也不明白,那個人是怎麼躥到梁上去的?

房子裏一片漆黑。有一小會,那個人頓在房屋的當中,就像在沉思著某些往事。而他自己,仿佛也成了往事中一團虛構的影子。馬夢雨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他相信,他正和自己想著同樣的事情。

馬夢雨逐漸看清楚,那人穿著黑衣黑袍,披著黑色的鬥篷,臉上自雙眼以下,蒙著黑色的麵紗。他的眼睛被無數的黑色襯托出來,顯得異常地清澈和明亮。在這一瞬間,馬夢雨突然明白了,在自己看清了對方的眼睛的同時,他肯定也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是一直圓睜著的。冷汗從馬夢雨的腋下滲出來。

馬夢雨的手慢慢移到枕邊去取刀,但他立刻意識到,即便是這取刀的動作也一定被黑暗中的蒙麵人洞悉無遺。他當然不能再閉上眼睛裝病,因為在生死一線的關頭,閉上眼睛等於是束手待斃。馬夢雨無計可施,在心裏喟歎一聲,原來自己為對手設下的圈套,反過來卻套住了自己。

但馬夢雨屬於那種死到臨頭也要拚死一搏的人。作為揚名北京的捕快,他不知多少回在刀尖、虎口僥幸逃生,並且反敗為勝。他不是一個魯莽的人,即便在生死攸關的搏擊中,他也從沒有想過要與誰玉石俱焚。他熱愛自己締造的世界秩序,和一切受他蔭蔽的民眾,當然他也就會更加熱愛自己作為締造者和保護者的生命。現在,他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冷靜下來,再次把手伸向了枕邊的佩刀。自幼年跟隨父親習武開始,刀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後來,刀又從他的生命中分離出去,成了他膜拜的信仰。他明白,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由這種信仰派生出來的。離開了刀,一切都是空談。現在,刀就是他唯一的選擇。抓住了刀,就是抓住了生,至少是生的可能。他還知道,在抓刀的過程中,他需要的是飛快的速度,和箭矢般的準確。

然而,馬夢雨還是慢了一絲一毫。當他剛剛攥住刀柄時,他感到一件冰涼的鐵器已經搭在了自己的喉頭上。黑暗中的那個人本來離馬夢雨的炕沿還有四五步的距離,他身手之快,出刀之輕,看不出身形的晃動,甚至也聽不到刀子的破空之聲。

馬夢雨反倒平靜下來了。他說:“你還是回來了。”

那個人笑了一笑:“回馬捕快,我並沒有走遠。”

馬夢雨也笑了一笑:“是的,也許還算不上亡命天涯。”

“如果北京城的四門就是天之盡頭,那麼馬捕快說得並不錯。”

馬夢雨聽到自己攥緊刀柄的手擰出了格格的響聲。“你就藏匿在我的鼻子底下?”

“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那個人用平靜的聲音糾正著馬夢雨,“那一次,你讓我認識到了自己的粗淺,所以我需要修煉。噢,是的,我僅僅是修煉,而不是藏匿。”

“那一次,我該殺了你。”

“但是,你沒有。”

“你是以王大太監的死來表明你重新出山?”

“捕快,我一直就在北京城,而沒有住在山中。”

馬夢雨哼了一哼,冷淡而輕蔑。

但那個人的聲音卻變得更加地和藹了。他說:“我所做的,你都不知道;你幹的一切,我倒是清清楚楚。”

那個人說話的時候,刀在馬夢雨的喉頭上微微用力,好像在提醒他不要為此羞憤和衝動。

馬夢雨卻從這一小小的動作中,體會到了他對自己的戒備或者說畏懼。“你是專程來殺我的?”

“是的,你正屬於‘也該死’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