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僅珍藏著自己的秘密,而且享受著自己的秘密。是的,我不像我的父皇那樣,是一個嚴肅的人。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開始在自己的身體上尋找自慰。不要笑話我,一個又醜又老的老太婆居然向一個年輕男人談論自己的自慰,或者說自瀆、手淫。但是,你一定還記得,我是一個在木樨地長大的女孩子,高尚、廉恥、墮落、邪淫,這些塞在道德匣子裏的字眼跟我們的生活從來無關。況且,對於一個沒有父親管束,而母親又無力管束的孤單女孩子來說,她快樂的源泉也隻可能來自她的自身。
和大多數人在黑暗和睡夢中自慰不同,我的自慰始終都是清醒的,看得到明亮的光線,看得到我自己的歡樂。我的歡樂都是不期而然地到來的,就像是一次突然襲擊,讓我身不由己地眩暈、戰栗,直至高潮。
明亡後,我一直隱居在養父德呂爾·德呂翁的府邸中。養父曆任明清兩朝共五代天子的欽天監首席曆法官,享有王公貴族般的尊榮。他家的殿宇院落,就像他繪製的星象圖一樣深邃和複雜。他常年寄宿在欽天監,觀測浩瀚的星空和日月的光芒。時間對於他就像是河流,既是運動的又是永恒的;空間對於他就像是穹廬,既是單一的又是多義的。而我對於他,就像是從某個消失的星係中滾落出來的小球體,他滿懷悲憫,把我拾起來,安放在了常被他自己置諸腦後的家中。
是的,傳教士德呂爾·德呂翁的家四季都是重門深鎖,闃寂無聲的。平日,我就是這兒唯一的主人,而且是足不出戶的瞎子和醜婦。每一天,我都依靠觸摸和嗅覺,在這個由花園、樓閣、樹林以及水渠和拱橋等等構成的宅院中徘徊。但是至今,我仍然無法正確地描述出門徑的位置和走向……也就是說,我常在這個家中迷失,最後隻有依靠呼喚仆人來解救我自己。我熟悉的生活,隻是我十六歲以前的所見所聞,也就是我回憶中的木樨地,紫禁城。
我回憶裏出現的總是彼時,別處,以及他人。我不停地追思著,卻遺忘了我,我的身體,我的高潮。
一六
在天啟七年那個秋天的早晨,被父皇約請到養心殿談話的大臣都一一受到了親切的禮遇。他們是被單獨召見的,跪拜之後,父皇還破例賜他們落座,而且太監還奉上了天啟七年的春茶。
父皇說:“喝吧,多麼清香的茶水呢。他們告訴朕,這水,還是先帝在的時候,在禦花園裏接的雨水。茶葉,是先帝在的時候,從黃山采摘的毛峰。也都是先帝時的舊物啊。”
君臣喝著茶,說著些閑話。說雨水,今年的收成。大臣的兒女可好,兒女親家可好。然後,談話就完了。大臣們出來的時候,都舒展著眉頭,洋溢著真切的笑意。他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見到過皇帝了。先帝神秘地深居大內,事無巨細,都仰賴於魏忠賢一人之手。普天之下,世人隻知有“九千九百九十歲”,而不知有“萬歲”。今天,大臣們喝著先帝時留下的茶水,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地認識到,先帝已經死了。現在的皇帝,就是近在咫尺,賜他們以茶水和微笑的少年,從前那個隱忍蟄伏的小親王。秋風穿過午門吹進紫禁城來,挾著肅然與寒意。他們都看見一個昔日權傾朝野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台階下,靜候著新皇帝的召見。這個人就是魏忠賢。
魏忠賢背對著剛剛沐浴了皇恩的大臣,這使他們無法看到魏忠賢臉上真實的表情。但他們清楚,忠於魏氏的力量正在向帝國的中心收縮。關外的披甲大軍撲向北京,北京的憲兵、特務包抄著紫禁城,魏忠賢則聲色不動地瞅著金鑾殿上那個尋花問柳的十七歲男孩。大臣們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仰望著天空。今天的太陽紅彤彤的,披著長而又長的胡須。那些胡須掃在重重宮殿的琉璃瓦上,掃出一派赤得發黑的光芒,讓人悚然心驚。大臣們思忖著,這是否就是兵戈血雨之象呢?
魏忠賢是作為“臨時被想起的人”而排在大臣們的末尾的。就好像一個主人忙完了正事,這才想起還有一點雞毛蒜皮需要打發。至今沒有人可以猜測出魏忠賢此時的心情。他一個人立在雕欄之側、秋風之中,等了很久很久。為此,他當然會感到憤怒與仇恨。但他不會有所畏懼。他甚至想到了種種可以施加於新皇帝的報複手段。隻有一點他不會去妄想,就是自己會做一個皇帝。因為他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他唯一的願望就是挾製住一個傀儡。要麼新皇帝充當第二個天啟帝,要麼他再扶持一個新的皇上。魏忠賢明白自己沒有退路可選。
魏忠賢立在初秋的太陽地裏,經受著風吹和日曬。支撐著他龐大身軀的雙腿漸漸從酸脹轉為了腫痛,再從腫痛轉為了麻木。而他的情緒,也由屈辱發展到羞憤交加,終於又由羞憤交加而化為了虛無……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眼前是金星亂濺。他的嘴裏禁不住地嘟嘟囔囔起來,隻祈望這一切早一點過去。
文武大臣已經陸續離開了金鑾寶殿。紫禁城迎來了它的正午時分,在溽熱的陽光照耀下,漢白玉的台階和欄杆反射出冰雪般的寒意。又不知挨了多長的時辰,魏忠賢總算獲得禦旨,一步一步朝著年輕的天子挪去。這時候,他仿佛聽到了大海那無憑無信的潮漲潮落。
父皇接見魏忠賢時的神情看起來和往日一樣,但是沒有照例賞賜他一個座凳。他就那麼疲憊不堪地站著,耳鳴、心慌,一雙眼皮重如千鈞,已經到了虛脫的邊緣。在那一會兒,他忘記了自己的權勢,軍隊、特務、憲兵,彈指之間可以遍布全國的恐怖。他恍惚中像是越過一汪瀉地的水銀,第一回看清了那個端坐在龍椅上的孩子的麵容。
那孩子的臉上始終掛著和藹的微笑。但是這笑容中沒有羞澀卑怯,也沒有屈尊俯就。這是高高在上的笑,是貴為人主的龍顏和悅。
父皇一一詢問了魏忠賢關於邊疆部隊的調動,京師的宵禁,以及悄無聲息中施行的秘密逮捕和處決。魏忠賢點著頭,嘴裏嘟嘟囔囔,聽不清自己回答了些什麼話。
父皇點著頭,說很好,很好。最後,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麼,有心無心地問了一句:“這些,客奶奶她都知道嗎?”
魏忠賢的腦子裏嗡然一響,心緒反而慢慢平靜下來。他抬眼瞪著那個男孩,瞪了很久。他反問道:“客氏不過是服侍先帝的一個奴婢,國家大事和她有什麼關係?”
父皇哈哈地笑出了聲來。他從龍椅中站起身子,也反問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一個奴婢,算不算匹夫呢?”父皇的反問,像是一種自言自語。他沉吟著,踱到帷幔後邊去了。
魏忠賢剛剛咬定的一口氣又泄了出去。他沒有想到今天會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被突然召見,更沒有想到召見的結局會是這樣的不知如何收場。他出神地望著那張空空的龍椅,充血腫脹的雙腿不覺軟軟地跪了下去。從午門外遠遠吹來的秋風,吹到魏忠賢的後頸窩上,一直冷入他的骨髓。他想到了一點:我中了那小子的圈套。隨即,暈死過去。
一七
當魏忠賢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正躺在一個什麼地方。他喟歎一聲,我該是被平放在新皇帝的案板上吧?他想到了他第一次看見廠衛特務拷打一個禦史的情景。禦史正是被按倒在一張長凳上,血和牙被打得從嘴角流出來。他啐了一口,罵道:“我為魚肉,人為刀俎,我還有什麼好說的!”他最後被打成了一塊絳紅色的魚餅。魏忠賢想到自己在六十之年忽然就成了這樣一條魚,心頭一酸,兩眼就濕潤了。他試著虛開一條眼縫,透過淚花,看見了挺拔高聳的樹幹,和晴朗深藍的天空。傍晚的陽光穿過樹葉撒落在他的身上,溫暖而又安詳。一隻純金打造的香爐立在不遠處,發出斑斕的光暈和紫青的煙霧。丹頂鶴在悠閑地信步,角樓上的風鈴在時間的流逝中循環不已地叮叮當當。
魏忠賢終於看清了,就在距他咫尺之遙的地方,有一個人正在關切地注視著自己。見到他終於張開了眼睛,那人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魏忠賢認出來,那個人就是皇帝。
魏忠賢翻身起來,朝著父皇一叩到底。他叫道:“吾皇萬歲,萬萬歲!奴才罪該萬死……”
父皇哈哈地笑出聲來。他做出一個伸手去扶的動作,“快起快起。”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柄湘妃竹的折扇,很瀟灑地轉了一個圈,呼地一下將扇子張了開來。
扇麵幾乎抵住了魏忠賢的鼻子。他看見上邊飄飄灑灑地寫著:
者邊走,那邊走,隻是尋花柳。
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
魏忠賢的目光從扇麵上遊移開去,他這才看清,自己是坐在紫禁城的禦花園中。偌大的花園,就隻有父皇和他兩個人。光線正在一點點地暗下來,宮牆與樹影在變換著位置。樹影的輕盈,進一步顯示出了宮牆的體積和封閉。花木有了成熟季節的豐茂,也就有了凋零將至的憔悴。
父皇告訴魏忠賢,知道他身子不適的時候,就吩咐小太監們把他抬到這兒來歇息了,還給他灌了一大碗參湯。父皇說:“起初朕還擔心你要不行了,可參湯還真是管用的。那是真正的好參啊,高麗的參王,看起來就像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呢。每天喝一碗這參王湯,可以返老還童的。”
魏忠賢再次一叩到底:“奴才罪該萬死。”
但是父皇伸出折扇一擋,擋在他的胸前,這一叩竟然沒有叩下去。父皇用扇柄拍著他肥厚的肩膀,把他拍回了先前那張巨大的躺椅上。
魏忠賢不敢再躺,坐著卻極不舒服。他想著從關外撤回的大軍今天一定該在京郊駐營了,而廠衛特務和忠於他的禦林軍就在正陽門與煤山一線日夜戒備著。然而,從禦花園中,聽不到外邊一點車馬的喧嘩,也聽不到一聲小販的吆喝。
“紫禁城實在是太大了,”父皇微微笑道,就像是在接著魏忠賢的心思做一點補充。他說,“紫禁城大得連蒼蠅飛進來都要歇三遍,駿馬跑進來都要折斷一隻蹄。過去有句詩說,‘侯門一入深似海’,這寫詩的人,一定沒有踏進過朕的門檻吧。”
父皇說話的時候,一直拿著折扇時張時合,在魏忠賢的跟前顧影徘徊。他忽然問了一句:“你剛才說自己罪該萬死。朕想聽聽,你到底何罪之有呢?”
魏忠賢瞪著眼睛望著父皇,卻說不出話來。
“那就讓朕來列數你的罪過吧。”父皇伸出一根細長而優雅的指頭,點著魏忠賢的麵門。魏忠賢眼前一黑,身子向後倒在躺椅的靠背上。
“你的罪就是以不知罪為罪,以無罪為有罪。”父皇哈哈大笑,這是一個十七歲少年的狂放之笑,在闃寂無人的禦花園中聽起來就如同凜冽、響亮的銅鈸之聲。丹頂鶴驚飛而起,繞著樹冠和角樓一圈圈地盤旋。父皇用扇子在掌心重重地一拍,他說,“何罪之有!”
這一拍,把魏忠賢像一個嬰兒般地拍醒了過來。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淚水在臉上恣意縱橫。同時,他還發覺,自己的褲襠也被一股熱辣辣的東西淋濕了。
魏忠賢從躺椅裏蹦出來,撲倒在地麵上,他用哽噎的聲音喊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父皇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起來。他拿起旁邊石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水,親手端給魏忠賢。
魏忠賢捧著杯子,感覺微微生溫。太陽的高側光最後一遍返照到禦花園的林梢,那杯中的水深色沉著,像一張緘默的臉。他有片刻的時間可以思考,這是高麗國的參王湯,還是致人死地的劇毒藥?但是他沒有可以選擇的餘地了。現在他明白,一個太監對付一個皇帝需要百萬之師,而一個皇帝收拾太監隻需要一個微笑。
魏忠賢一仰脖子,把那杯水喝得幹幹淨淨。他愣了半晌,沒什麼特別的感覺,隻是在舌根和喉頭留有一點辛涼藥物的薄荷味兒。抬眼看皇帝,皇帝正沉思著定定地看著自己,好像他已經看透了自己全部的心思。
就在這時,夜幕在倏忽之間已經垂落下來。靠近牆根的花木後邊,傳來一聲令人揪心的歎息。
“陛下,是鬼?”魏忠賢的聲音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