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父皇的木樨地之行,沒有在紫禁城中引起任何反響。至少,在我們今天已知的明代宮闈記事裏,查閱不到崇禎皇帝像陳後主、宋徽宗一樣的風流逸聞。是的,他是一個嚴肅的男人。他的神秘出遊,與道德無關。如果我們同意“人生如夢”這個說法的話,那麼相對於永恒而黑暗的死亡,生活以及有關生活的瑣憶不過是瞬間的錯亂重疊,恍惚迷離,難以確知。九重宮殿在焚燒瑞腦、椒蘭的雲霞氤氳中屹立著,以久遠的沉默顯示了深海般的寒冷與岑寂。那些磚砌石壘與雕梁畫柱所凸現的巨大體積,使穿行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會驀然想到永恒與速朽這硬邦邦的主題。大明帝國的氣數,在天啟七年的秋天,還沒有人去為它掐算。曾經擁有帝國的那個人已經死掉了。他的合法繼承人和實際權力的持有者,正掐算著的,是自己的氣數。
魏忠賢以新皇帝的名義,從潼關、居庸關、山海關外征調十萬披甲大軍回師京都。同時,禦林軍開始了晝夜巡邏,全城實行了嚴格的宵禁。東廠、西廠和錦衣衛的高級官員每天午後和深夜都聚集在魏忠賢的府邸進行秘密磋商,根據最新情況製定應對的策略。這一切,魏忠賢都在事後奏明了父皇,並說明在天子更替的時期實行緊急狀態是如何地必要。
每一次,父皇在冷靜地聽完魏忠賢的彙報後,隻平平地說出三個字來:“知道了。”
有一回,父皇補充了一句:“客奶奶,她也知道嗎?”
魏忠賢漲紅了臉。他囁嚅了半天,卻沒有說出話來。客奶奶是新的君臣之間一個諱莫如深的名字。他和他達成一個默契:不見到她,也不提到她。而現在,實齡不足十七歲的新皇帝率先打破了禁忌,破壞了規則。他詢問魏忠賢:“邊疆部隊的調動,京師的宵禁,特務憲兵滿城亂竄,客奶奶她都知道嗎?”
魏忠賢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但是他必須在禮儀上回答皇帝的垂詢。他的回答是一種反問:“客氏不過是服侍先帝的一個奴婢,國家大事和她有什麼關係?”
父皇笑了。他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麼。一個奴婢,算不算匹夫呢?”父皇臉上的表情,就像在開一個輕鬆的玩笑。不等魏忠賢回答,他就起身踱到幃幄後麵去了。丟下魏忠賢一人站在那兒,對著那張空蕩蕩的龍椅,兀自出了半天的神。
那是父皇木樨地之行後第二天上午的事情。父皇照例沒有舉行早朝,而是找了一些人來個別談話。魏忠賢是這些人中的最後一個。談話是臨時決定的,在皇帝的日程安排中完全沒有這一項。被通知談話的官員黎明前在家中收到快馬送來的禦旨。皇帝還告訴他們,這是一次家常性的談話,他們不必穿戴過於莊重累贅的朝服,相反應該盡可能表現得隨便一些。
就在這些官員費心揣測皇帝的真實意圖時,北京城的上空現出了橘紅的曙色。他們開始沐浴、更衣,長時間地梳理疙疙瘩瘩的頭發。他們心情複雜,再一次感到他們和新皇帝之間隔著陌生、懷疑,隔著紫禁城的重重埋伏。
而父皇,從他淩晨發出第一首禦旨到現在,他都一直浸泡在坤寧宮的巨大浴盆中,四肢有一種發酸的倦怠和愜意。有一會兒,他在浴盆中睡著了。宮女進來給他添加熱水的時候,他醒了過來。他閉著眼睛,吩咐宮女用水淋澆他的身子。水是溫暖、柔和的,衝刷到他的身上,變為了堅定而舒服的按摩。水聲淅淅瀝瀝,就像是雨聲,然而這樣的雨聲讓他高枕無憂,沒有弦外之音,也不是風雷閃電的先兆。於是,父皇再一次睡了過去。
父皇的浴室是他繼任大統之後改建的,沒有一扇窗戶,也沒有擺設一件家具,它極其地狹長和陰暗,在一盞盞等距相連的壁燈映照下,就像一條通往無限深遠的隧道。那隻巨大的浴盆下邊安置有可以任意轉向的木輪,父皇可以躺在裏麵像乘船一樣,在浴室中自由地遊逛和遐思。浴室的外間就是父皇的書房,而書房外間唯一的通道就是他最忠實的女人周皇後的臥室。再外邊,站著那個不知疲倦的老劉公公。這是父皇在紫禁城裏最後的防線,也是父皇在龐大帝國中最可靠的巢穴。
父皇是一個極其敏感而疑慮重重的人,但是在為數很少的幾個人身上,他卻表現出了毫無保留的信任。一個是由皇兄做主為他娶進的妻妾,即現在的周皇後和田、席二妃。再一個就是三步不離身後的老劉公公。老劉公公並不是當年信親王府中的舊人,而是父皇入主紫禁城後向魏忠賢討來的一個親隨。為此,魏忠賢深感詫異。第一次見麵,父皇隻告訴了老劉公公一句話:“你現在是朕的人了。”
老劉公公長身下跪,用頭叩擊著地磚,一叩之下把地磚叩出了放射狀的裂紋,二叩之下地磚凹進去一個圓坑。他以此向父皇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和勇力。他是一個耳聰目明但是不能說話的啞巴。
父皇曾經出過一道題目來考我:“少說話的人受人敬重,不說話的人讓人畏懼。那麼,你該怎樣做,才能使別人既敬重你,又畏懼你呢?”我覺得這是一個兩難的問題,根本不可能有正確的解答。但是,今天我在61歲之年,我不僅明白了答案,而且理解了父皇為什麼要去思索這個看似荒謬的問題。我可以告訴他了,而他卻已經聽不到我的聲音了。
我曾經說過,父皇天生對聲音有著優異的反應能力。那會兒,他浸泡在巨大的浴盆底,在宮女為他澆淋身子的淅瀝水聲中睡過去,又在更漏的報時聲中醒過來。他問:“是哪一個時辰了?”
宮女說:“是卯時了。”
卯時,按我的養父德呂爾·德呂翁的西洋計時法,是淩晨的5點。
父皇繼續躺在盆底不動。他召來了負責秉筆的太監,把想到的需要談話的官員名字清晰地念出來,並且排列好了談話的次序。次序他斟酌了很久,就在太監將要離開的時候,他又改變了主意,再次進行了修改。最後修改的結果是,把列於談話名單末尾的魏忠賢三個字劃掉了。
狹長的浴室內又隻剩下父皇一個人了,他開始用手掌慢慢地搓洗著自己白皙頎長的身體。
一五
我曾經瞻仰過大明帝國的締造者、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遺像,他英姿俊美,而且表情高貴,集父儀天下的仁慈和統馭神州的威嚴於一體。但是我要說,這不是真的。我更願意相信民間的野史逸聞,出身貧民,做過乞食僧人的太祖皇帝隻可能身體五短,其貌不揚。他的前額高聳,雙眼如豆,而他的下巴長長地伸出去,就像一隻彎曲的瓢。他以推翻前朝江山的革命,來證明自己的信心和掩蓋自己的卑微。然而,沙場上的征戰春秋,大內中的宮闈驚變,都增加了他的粗陋,擾亂著他的心神。太祖皇帝殺人如麻,對他來說,殺一百萬人是殺,殺一個人也是殺,這是平平常常的事情。白天,他看著一顆顆頭顱在刀斧下滾落,晚上,他躲在帷幕後麵不寒而栗。
為了讓自己的龍顏能夠永遠護佑子孫萬代的家業,太祖皇帝招來了天下最有名的畫師為他畫像。結果,這件看似簡單的事情持續了三年有餘。有一百一十位畫師被太祖砍下了腦袋,罪過不是因為他們技藝平庸,沒有描摹出太祖的龍顏真容。恰好相反,他們畫得太像太祖本人了,就像一麵錚亮的銅鏡,清楚地映出了太祖形容的猥瑣和內心的陰鬱。他們都是些愚蠢木訥的畫呆子,死不足惜。
第一百一十一位畫師跟你一樣,計六奇,都是來自無錫、滯留京城混生計的年輕人,他不僅清秀俊逸,而且顧盼之間眼波流轉,就如同戲劇中招蜂引蝶的花旦。他隻跪著望了一眼太祖皇帝,就勘破了其中的機關。於是他三筆兩筆,為我們留下了這張傳之久遠的太祖神像,使朱家的龍子龍孫三百年來對著它頂禮膜拜,反躬自省。這小子發了,太祖賞賜給他的金銀玉帛可謂車載鬥量,這使他的家庭即便在富甲江南的無錫,也有了石崇再世的美譽。除了畫畫,他還會撫琴、下棋、唱戲、逗鳥,說起笑話頗有一點東方朔的流韻,常常博得太祖龍顏一悅。有一回,他在禦花園中顯出手段,披一件猩紅的大氅,扮起了貴妃醉酒,那穿花似的顫步顫音,把整個後宮都弄得暈暈乎乎。
那時候,太祖已是非常地老了,不僅舉步維艱,就連吃飯說話都很困難,他嘴角常常掛著的龍涎,淌濕了黃袍的前襟。但是他放不下繁重的國事,同時需要找一個人為他破悶解乏。他選擇了這個來自無錫的畫家,讓他永遠留在自己的身邊。這使你這位三百年前的同鄉大喜過望,後宮中那些芳心寂寞的妃嬪媵嬙,早就讓他饞涎欲滴了。他交上了錦上添花的好運氣。但是,在最後一次逛窯子的時候,你的同鄉和一夥嫖客為爭奪花魁而發生了衝突,他被利索地按倒在一條春凳上,幹幹淨淨地割掉了男根。除此之外,他細嫩的肌膚沒有受到絲毫的傷害。
太祖皇帝在南京駕崩之後,這位身兼優伶的無錫畫家還侍奉過建文皇帝,再後來被裹挾到北京繼續為永樂皇帝、洪熙皇帝、宣德皇帝和正統皇帝服務過。在七十八歲時,他奉旨扮演霸王別姬,當虞姬橫劍在脖子上一抹時,失腳從丹墀上跌落下來撞死了。他對禦醫留下了一句著名的遺言:“天威不可測,正如天恩之不可測。”他留下的其實是一句廢話。普天之下的臣民都知道,權術和房術同是帝王之家秘不示人的禁臠,卻偏偏瞞了他一個蠢蛋。
現在,當我的父皇登基為大明帝國的第一十七代君王時,江山雖然還是朱家的江山,但是情形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在接近三百年的時間裏,朱家後人經過與千挑萬選的後宮佳麗代代精血交融,她們的冰肌玉膚、花容月貌使朱家皇帝的龍顏發生了令人驚訝的漸變,到我的父皇朱由檢時,他的英俊和威儀,竟奇跡般地酷似那張無錫畫家作偽的太祖遺像,隻是父皇的容貌更年輕,更精致,也更為憂戚。三百年的時間,撫平了虛假和真實的界線。我們朱家的人從虛假出發,終於走到了一個真實的結局裏。
結局,從前的皇帝他們從不思考這個問題,他們與生俱來地認為結局距離他們非常地遙遠,或者,根本就不會有所謂的結局。父皇似乎也不去考慮結局。這是因為結局是一個冰涼而可怖的字眼,就像在春草中更行更遠的驛路,終於見到了自己最後的一座驛站。我說過,父皇是一個長於傾聽內心聲音和遠方聲音的人,他自信,別人無法欺騙他,而自己也無法欺騙自己。他總是時刻都在思考著,他告訴自己,我思考的是眼前,是明天,是下一步,而不是可能已經預設好了的未來。
就在那個注定要決定帝國下一步命運的黎明,父皇泡在浴盆的溫水中,卻意外地停止了沉重的思考。他發布完看似心血來潮的禦旨,揮退宮女和秉筆太監,狹長的浴室內又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他開始慢慢地搓洗著,打量著自己白皙而頎長的身子。
那是一具十七歲男人的軀體,在燭影與水霧的掩映中,它看起來就像月光下的大理石一樣皎潔。他十指如蔥,反複撫摸著自己精雕細刻的額頭、鼻梁、嘴唇,還有寬闊的胸膛和扁平的肚腹。他深深地呼吸著,有說不出的舒展、愜意。相信我,他不是在尋找自慰,他是一個嚴肅而健康的男人。但他確實對自己的肉體抱著隱秘的戀戀之情,這就像一朵花或者一隻蝴蝶傾慕於自己水中的倒影。父皇沉溺在溫暖的水中,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皇帝,忘記了黎明前的黑暗中無處不在的寒意和殺機。他想象自己已從肉體中分離出來,在遠處或者在天空,靜靜地審視著自己美麗的軀殼。與此同時,他似乎還想到了一朵花或者說一隻蝴蝶的好時光是那樣的短暫,短得如同白駒過隙的一瞬間。他的胸中湧起了一陣辛酸,雙目沁出了淚花,這是十七歲男人所普遍具有的那種傷感。他體會到了自己的脆弱,甚至認為自己的生命就完全像是一個薄而易碎的器皿。他不信神,不崇拜超自然的力量,否則,他會捧著自己的軀殼走上祭壇,把它奉獻給冥冥昊天,使它傷心易碎的美麗得到永恒。
我並沒有目睹過父皇年少時處子般的冰肌玉膚。我確信這一點,是來源於曾與父皇親近者的講述。更為重要的事實是,我的推論來源於我自己的身體。父皇的精血,美儀,呼吸,思想以至他的生命,都通過我的生命與身體而存活著。女兒就是父親的活著的標本。今天,我已經是61歲的老嫗,瞎了雙眼,右臉滿是薑瘢,燒焦的右手比雀爪還要幹枯。但是,我的隱藏在嚴密衣袍下的肌膚依然雪白而又細嫩。每一天的清晨,我會從床上爬起來,一絲不掛地踱到嵌滿整整一堵牆壁的大鏡前,久久地打量著自己的裸體。我幾乎是一個瞎子,我能看見的隻是一片白花花的晃動的影子。但那是怎樣的一種白啊,就像玉石一般結實而潤滑,豆腐腦一般溫和而稀軟。我將自己完好的左臉貼在鏡上,並用那隻完好的左手捧著自己耷下的乳房、肚腹,輕輕地搓著,真有說不出的曼妙欲醉啊。自從我初醒人世起,我就對自己的胴體有了近於驚慌失措的愛慕,有了深深的心疼和珍惜。我把我的胴體視為我自己的嬌女寶貝,終年四季把她嚴嚴地藏在從頸項一直拖及紅色繡鞋的長長裙袍中。這就像我的存在,是我父皇生命中的秘密一樣,我身體的存在,則是我生命中的秘密。我是我自己唯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