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冤魂。”父皇的回答清晰而堅定。
然後是長長的沉默。接著,牆根那兒響起一男一女兩個人的低語,聲音就像蚊子或者蒼蠅翅膀的振動,含混朦朧而又綿綿不絕。好像一個在哭,一個在勸;一個咬牙切齒,一個隱忍不發。最後那聲音變為了森然可怖的笑聲,就像夜梟的不祥的啼叫。
魏忠賢從額頭到被閹割的下身都霎時間長滿了雞皮,連毛發也一根根豎了起來。“陛下,”他匍匐在地上奏道,“讓奴才護陛下回宮吧。”
父皇坐下來。他說:“起駕。”
“起駕……”一片轟隆隆的回應,從牆頭、樹上、池邊、假山洞穴和角樓的頂層突然響起來,仿佛埋伏的千軍萬馬在一齊振臂呐喊。刀斧和圓盾的相互撞擊,指關節發出的咯咯嘎嘎,都充滿了某種壓抑的激情。火把呼呼地燃起來,從上至下將禦花園裝扮成燃燒的鐵桶,鬆脂的氣味悶悶不樂地膨脹著,火焰哧啦啦地舔舐著黑暗。那些被映襯得巨大無比的人影刀影,怪異而又猙獰。魏忠賢的表情,如在夢中。他的嘴裏嘟嘟囔囔,不斷望著父皇訴說著什麼。父皇悠閑地坐著,就那麼由他去說了。
魏忠賢終於說完了。父皇問他:“你說什麼來呢?”
“奴才說,起駕。陛下。”
“慢。”父皇拍拍手,一行白衣白裙的宮娥像神話般地站在了麵前。她們的纖纖素手上,各自端著盤、碗、杯碟、調羹、筷子、湯盆、酒壺。父皇將手勢向下一沉,她們單腿跪下,捧著的器皿剛好在父皇和魏忠賢之間湊成一個圓圓的桌麵。
酒真是一種奇怪的液體。它可以是火種,點燃一個人埋藏在胸中的仇恨,讓憤怒的烈焰肆意地焚燒出來。它也可以是清涼劑,消解煩悶,撫慰不安,讓他鎮靜,再鎮靜一些。這就好像一年裏的秋天一樣,它同時是充滿溫暖和寒意的季節。那天晚上的禦花園中,魏忠賢在刀光斧影的環侍之下,飲下了一杯又一杯父皇親斟的禦酒。酒入肝腸,他同時品嚐到了它雙重的滋味。他心中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離開紫禁城,這個黑暗的陷阱。
好多年來,魏忠賢都懷著輕蔑相信,皇帝所謂擁有的龐大帝國,不過隻是紫禁城這座小小的孤島。沒有他魏忠賢的點頭,所有的號令都出不了午門半步。午門是帝國權力的分水嶺,這是他與先帝之間最深刻的默契。午門也應該是他與新皇帝之間最終妥協的交叉點。
魏忠賢是午門外的主人,是那兒法律和秩序的締造者和維護者。他熱愛午門外的富裕和貧窮,熱愛繁華鬧市的輝煌燈火,也熱愛殺機四伏的陰森黑暗。他喝著新皇帝斟滿的禦酒,以眷戀的心情想到了自己在午門外所擁有的至尊至貴和無上的榮光。他堆著受寵若驚的笑容,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要沉著、鎮靜。唯有這樣,才能平安地脫身而去。但是,不停灌入的酒卻在動搖著他的理智。他想起自己的疏忽,馬虎,一個輕薄少年對自己的折辱,湧上來刻毒的怨恨和無窮的懊悔。這時候,連魏忠賢都明白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格外地怪異,因為那少年皇帝的眼睛透出了暗暗的驚詫。
但是,父皇很快就恢複了他一如既往的和藹與微笑。在他講述下麵那些話語之前,他似乎真的觸動了感情。父皇說:“朕現在還不到十七歲,說皇帝當然是皇帝,說孩子也是個孩子。朕本來是想帶著一家人到封地上過一輩子逍遙自在的親王生活,白天釣魚打獵,和駿馬小舟同行;晚上呢,月白風輕之下,以嬌妻愛子為伴。那該有多麼的悠遊快活。但,現在朕當上了一國之君,親王的樂趣,隻好權當是做了一回春夢吧。什麼是為人君父?就是一點朱筆批上去,好像要使出千鈞的氣力啊!”父皇很勉強地搖了搖自己的雙臂,表明自己的孱弱和無助。他說,“朕其實哪裏懂得做皇帝呢!即使要學,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先帝走得太快,他囑咐朕的甚少,而期望朕的甚高。朕這些日子,東遊西逛,就是心中難以踏實。朕所求的,就是有幾個國家的幹才,能夠教教我,幫幫我,就像當初輔佐先帝時一樣。”父皇說到最後,聲音還真的有了哽咽。他蹙著眉頭,完全是心潮難平的樣子。
在那一會兒,魏忠賢是否被父皇的話所打動,我到今天都無法肯定。魏忠賢和父皇看起來都很有幾分醉了,但他們似乎更傾向於相信,對方的醉態是一種偽裝。但有一點魏忠賢是確信不疑的,那就是,新皇帝再是裝神弄鬼,說到底仍是一個孩子。
父皇把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他說:“從前周文王向薑子牙托孤,武王尊子牙為尚父。漢昭烈向諸葛亮托孤,後主奉孔明為相父……”父皇說著,聲音漸漸地小下去,變成了喃喃自語。他能夠清楚發出的最後一道禦旨是,“送魏公公回去吧。”
一頂精致而封閉的小轎抬著魏忠賢走上了歸程。魏忠賢半醉半醒,在顫悠悠的轎中耷著眼簾假寐。他當然不會睡著,今天像變戲法一般的遭遇,終於有驚無險有勞無損地結束了。他就要回到宮牆之外,回到那個以他為主人的世界中去了。他有一種虎口餘生的僥幸,覺得生生死死的驚懼和驚喜,都在這一天反複體驗無遺。他甚至以為自己撿回了一條性命,也撿回了自己的尊嚴。他切齒私語:“小子,我再也不會中你的圈套,受你的折辱了。下一次,該讓你來陪老夫玩玩遊戲了。”
當然,魏忠賢還在一遍遍地回味著父皇臨別時給他說的那一席話,薑子牙,諸葛亮……他的手正軟軟地搭在下體上,想起那些托孤故事,臉上掠過冷笑。笑話,那小子會讓我做薑子牙、諸葛亮!但是那些話確實足以讓他展開遐想。那一席聽起來懇切真摯的話語,到底要達到什麼目的呢?是那個蒼白、孱弱的兒皇帝,在任性之後最終認輸嗎?想到這一層,魏忠賢以贏家的身份,再次意識到了自己是午門外唯一的主人,而紫禁城又是多麼的孤獨和渺小。
醇烈的禦酒使魏忠賢的腦子浮想聯翩。但是他忘記了計算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小轎在夜色中轉悠的速度和距離。當他終於在那頂顫悠悠的小轎中怡然入睡時,他自信已經把朱家的後人都一個個地看透了。
一八
後來,魏忠賢被一聲輕捷的敲擊驚醒了——那是一柄合攏來的折扇,點在他寬闊的額頭上。他勉強撐開眼簾,發現自己正極不舒服地坐在一張石雕的圓凳上,周遭是濃釅黏稠的夜色,有兩盞通紅的燈籠,在他頭上的黑暗中飄浮著,像一雙充血的眼睛。
魏忠賢合上眼簾定了定神。風從看不見的地方吹來,潮濕而寒冷,紅燈籠搖晃著,他的胸膛中湧起一股熱辣辣的酒氣,覺得自己一腦一臉都被逼得又脹又疼。那個持著折扇的人,素衣白冠,正站在他的跟前。這時候,酒勁還沒有消盡,而恐懼還沒有上來,魏忠賢厲聲問道:“這是在哪兒呢?”
一個聲音清清朗朗地答道:
“朕的禦花園。”
我相信,在那個黑暗時刻,魏忠賢希望自己能夠確定,現在仍在夢中。但是,角樓上的風鈴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而無數的燈籠一盞接著一盞地點亮了,像一個弧形環抱在崇禎皇帝的身後。魏忠賢看不清燈籠下邊沉浸在陰影裏的麵容,但他知道這些麵容如同青銅麵具一樣冰冷無情。
但是魏忠賢沒有哀求,因為他知道所有的哀求都不值一哂。他曾經麵對過許多垂死者的哀求,內心充滿了鄙夷。向一頭老虎或者一個獵人乞求生路,隻會激起對手殺心大盛。他感到自己恢複了平靜,也恢複了作為午門外主人的尊嚴。他說:“陛下,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嗎?”
“是的,朕要比你先明白這一點。”
“陛下,你會不會後悔呢?”
“朕也許會後悔的。”
“那麼,為什麼要在陛下和奴才之間做下後悔的事情?”
“因為朕後悔的時候,你這個奴才已經看不見了。”
接著是短時間的沉默。魏忠賢嘿嘿地笑起來:“陛下知道劉備為什麼要向諸葛亮托孤嗎?因為,諸葛亮要廢阿鬥就像彈掉衣服上的虱子那麼容易。”
我的父皇以更爽朗的笑聲壓倒了魏忠賢的話音。他說:“你真是至死不悟:朕不是阿鬥!”
這是魏忠賢最後被點醒的時刻。他頹然地坐在石凳上,從未有過地感到了石的堅硬和冰涼。他看著眼前這個被自己稱作“陛下”的輕狂少年,把那柄碩大無朋的折扇呼的一聲張開來,又呼的一聲合攏去。
父皇說:“秦莊襄王死的時候向呂不韋托孤,嬴政尊他為仲父。可是你知道,最終嬴政送給他仲父的大禮是什麼?”
“奴才知道什麼?”魏忠賢冷笑道,“奴才不過是一輩子在宮中侍候天子的賤人。”
“那你今天知道了:一杯藥酒。”父皇說著,坐在了魏忠賢的對麵。他看著在寒夜、燈籠和自己目光對視下魏忠賢表情的變化,就像在仔細觀賞自己精工細作的一件玩物。
魏忠賢深深地歎息了一聲。禦花園的牆根那邊,也傳出一聲歎息來。秋風蕭瑟之中,兩聲歎息,就像是彼此的回應。他說:“邊疆動蕩,金甌破缺。南方大水,北方大旱。陝西的王二揭竿暴動,殺了知縣搗了衙門,成了天下寇盜的楷模;山西、寧夏連連地震,毀了房舍,還掀翻了邊牆,塞外韃虜又勾起了投鞭的誌向。陛下殺奴才一人容易,而安天下難啊。”
“安天下是朕的家務事。”父皇說,“魏公公少一分牽掛,也走得利索。”
魏忠賢卻連打了兩個哈哈。他切齒而笑:“亡國之君,還有什麼家可言呢?”
“賤人!”父皇暴跳起來,用緊握的扇柄對著魏忠賢劈麵打去。——然而,這隻是我的願望而已。事情的真相更接近於父皇隻是在燈影秋風之中默然地坐著,一語未發。
魏忠賢說:“奴才是先帝全心全意信賴的股肱之臣,這一點,陛下知道,天下的百姓也知道。如果陛下執意要殺奴才,該給奴才定什麼罪才能說服民眾百姓,還有三軍的將士、廠衛的弟兄呢?”
父皇沉吟著站起來,右手握住折扇往左手心裏輕輕拍打。他說:“有一日,朕在這京郊一帶微服巡遊,來到一個桂花盛開的地方。在一所空空的青樓內,意外地看見一個孤單的婦人正在寂寞地睡著。朕這時才發現,自己也是多麼的孤單和寂寞。於是朕想上床陪伴陪伴她,可不知道這件事該怎樣開始,又怎樣結束。朕望了望窗外,天空就像伸展的蓋子,一直蓋向四野的盡頭。朕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上了床,把那個婦人拉過來,為朕做了一回陪伴。你知道,朕那時明白了什麼嗎?”
魏忠賢想說什麼,卻猶豫未決。
“那時候朕想到了:朕就是朕。朕想做一件事情,不需要開始的理由,也不必思考如何去收場。”父皇伸出一根指頭,點著黑夜中的虛空。他說,“紫禁城的宮牆,絕不是帝國的長城。”
魏忠賢在無知無覺中匍匐在地。他說:“請讓奴才像侍奉先帝一樣侍奉陛下吧。天下的人都知道,先帝在世時是多麼的快樂。”
“朕會快樂的。”
父皇再次把那柄折扇呼的一聲張開,氣定神閑地扇起來。這一次,魏忠賢看見的不再是那首飄飄灑灑的《醉妝詞》。在紅得發黑的燈光下,四個碑體大字冷淡而鎮定:
天下歸心
這是太祖爺爺朱元璋的手跡。
父皇的身後走出沉默寡言的老劉公公。他揪住自己舊時主人的後頸,往一棵檜樹走去。這時候,燈籠開始一盞接著一盞地緩緩熄滅。禦花園的地上,剝落的檜樹皮就像銀屑一樣閃閃發光。也許,這並非樹皮,而就是銀屑本身。在禁城金殿的深處,銀屑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既然它可以滿天拋撒,也就會遍地丟棄。
魏忠賢的頭被很不舒服地定在檜樹巨大的根部。他還在嘟囔:“陛下,為什麼讓奴才這種死法?”
父皇笑道:“朕要讓你死得明明白白,卻又糊裏糊塗。”
“陛下,知道奴才的屬相嗎?”
“你就是屬虎,也認命了吧。”
“不,奴才屬貓,陛下從沒聽說過吧?貓有九條命,陛下今夜殺一條,明晚奴才還要回來的……”
父皇不語,拿扇子在手心拍了拍,說:“殺了。”老劉公公斧影一閃,魏忠賢滾圓的頭顱落了地。膠質狀的鮮血塗滿了樹根。在黑暗中,就連鮮血看起來也是黑暗的,甚至血腥的氣息都像煤煙一樣地嗆人。
父皇用天語綸音打破了自己在最後時刻的沉默:“讓後世的考據家和修野史的閑人多些事做吧——朕喜歡這樣的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