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木樨地(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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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要重寫一部曆史,這我幫不了你。

今年穀雨過後,我的臉就像現在這樣,搭了一塊麵紗,去法華寺海棠院喝了一回茶。海棠是盛放過的,這會兒都已經快謝了。院裏坐滿了喝茶的客人,稍遠處的一把高凳上,有個河南後生蹲在上麵說評書,《關雲長千裏走單騎》。我身邊有人在談論剛剛南巡歸來的康熙爺,他說會稽的老道獻給這個爺一個肚臍生香、弱骨豐肌的女子,夜夜侍寢,弄得龍體歡悅。他說完,四下是一片的歎息,就連老禿驢都在感慨:“阿彌陀佛,論調和陰陽,還是牛鼻子更有辦法的。”一個老者,中氣飽滿,聽他的聲音,就猜得到是鶴發、尖嘴、猴腮的,還一定食過大明的俸祿,至少是做過四品的言官。他接過禿驢的話來,拍著茶桌說:“本朝的祥瑞,就由這香氣可見了。”我差點把一碗茶水,潑在了他的老臉上:“這話,你該拿到太和殿上去說吧。”

可我長長地吸口氣,什麼都沒說。海棠是在謝了,梁柱和磚的縫隙裏,卻還留著讓人昏沉沉的海棠味。距我上次來法華寺看海棠,看一個人,已經整整四十五個年頭了。世道變了,人心變了,大明的言官,也剃光半個腦袋,屁股後邊拖了長長的辮子……隻有海棠的味道,禿驢們的袈裟,鍾磬的鏗然一響,還和四十五年前沒有兩樣,也和一千年前,是一模一樣的。冰涼的銅,石頭,瘦嶙嶙的狗,有時候是比人還要有心有肝的。那天,在我出了山門要上轎時,有一個年輕人跟出來,向我施禮。他說他是一個畫家。他懇請我答應讓他替我畫一幅肖像。他說他可以畫得非常逼真,讓我如對一麵鏡子。我說:“一個女人,已經很老了,她還需要對著鏡子幹什麼?”畫家改了口,說他可以比照現在的我,畫出十六歲時候的模樣。“天!”我笑起來,他被我沙啞的笑聲驚蒙了,笑聲就跟成群的蝙蝠似的,有力地拍打著牆壁和他本人。後來,我把笑聲收了,告訴他:“你所說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你沒有看到嗎?我是一個瞎子啊。”

不需要我把這話向你重複一遍吧,年輕人。你們不傻,都有著夜貓般的眼睛、狗一樣的鼻子,我隱姓埋名四十五年,還是被你們找到了。告訴我,從我身上咬下一口肉,真的可以讓一頁紙,或者很多的紙,傳之不朽嗎?你野心勃勃,心思過人,在這個年紀上,就寫出了有關明清換代的《明季北略》《明季南略》兩部史書,這是不錯的。兩部書,據說都在士林中偷偷傳閱,可謂譽滿天下、謗亦隨之……這也很不錯。寫了書,沒人肯讀,就自己咕噥,說要收起來,藏在屋梁上,留給百年之後的聖賢,真是打腫臉充胖子,自取羞辱。聖賢基本上是不讀書的,他們一日三省其身,也就是說,大多時候都在想事情,所謂麵壁思過,就是對著牆發呆。哪天牆塌了,他們就破壁出來,功德圓滿了……這都是瞎扯!你寫的史書,我讓人給我念過,念了幾百個字,也許再多一點吧,我就已經厭倦了,像曬過的海棠葉子,沒了興致了。你寫了很多人,寫得不算差,但還是簡單了。要記住,寫在紙上的人,總是沒有活過的這個人複雜。大唐的時候,有個叫惟儼的禪師,也就是個老禿驢,他說過一句話,身體力行的是戒律,嘴裏講出來的是說法,留於心中的才是禪。這是說得不錯的。禪是這樣,還有別的東西也是這樣,譬如,記憶、愛和恨。噯……世上就沒有一支筆,能夠把記憶完全地掏出來。你也不能,計六奇。

十天前,我收到你第一次遞進來的帖子,“計六奇”,的確是讓人過目不忘啊。到現在我都還在琢磨這三個字……你父親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大概是個沒有功名的書生吧,抑或,是無錫捏泥人的匠人,總之,活著心有不甘,也洞見了世情機關密布,才給你取了這麼個名字?哦,是的,一條河溝裏的魚,要蹦入大澤去討吃的,光有力氣和膽量是不夠的,要拿鼻子嗅,要比心機深。我喜歡上你的名字了,也不討厭你這個人。比起木訥的男人,甚或如木偶般滑稽的角色,還是野心勃勃的青年比較能討我的歡心的……好吧,我可以跟你講講我,可我講出的話,真可以被稱作曆史嗎?我是始終如一相信自己的;你呢,你不要自己騙自己。

設若,我告訴你,大明萬曆三十二年,客奶奶入宮為後來的天啟皇帝做奶媽時,曾給他抱去了一隻貓。貓長大,卻成了一隻虎,使紫禁城鬧出了虎患來,你相信嗎?哦,你點頭了,這很好。我再告訴你,會稽老道獻給康熙的肚臍生香的女子,其實是一隻麝妖,你還相信嗎?哈,你猶豫了……你還可以多想想,想上半輩子再回答,也是不遲的。但是,如果你恪守“眼見為實”這個迂腐的誡條,又何必聆聽我這個瞎子的聲音呢?瞎子的聲音,來自沒有盡頭的黑暗,居於這黑暗中央的那個人——噢,上天之子,並非人啊——他無時無刻地,還能讓我看到他消瘦的側影,深長的呼吸。嗯,你過來,再過來一點,我要你跪在我的膝前,握住我的右手。你有勇氣握住它嗎?這隻四十五年前,被火焰燒焦、像雀爪一樣的手,惡心吧……舔舔它、舔舔……對了,就這樣……噢,我的天,四十五年了!我守口如瓶,跟一個守身如玉的老節婦沒兩樣,卻讓你輕易觸犯了我的(一部分)秘密。計六奇,你這個小渾蛋。

〇二

我在地上的父,大明帝國末代的君王,崇禎、懷宗、思宗、莊烈帝……朱由檢,被撰寫曆史的人認定,已於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拂曉時分,和他的貼身太監,自縊於煤山壽皇亭旁的兩棵槐樹上。父皇,死在了眾口一詞的記載中。對於這一記載,我是無話可說的。我對父皇的全部記憶,都停止於這個著名的拂曉前。拂曉前的某個時辰,也許是在幾次細雨的間隙吧,兩個黑衣、蒙麵、禿頭的人悄然穿過紫禁城蛛網般的小徑,摸到了他的宮中,並匍匐在他的龍椅前。禿頭人的聲音蒼老、嘶啞,懇求父皇允許在他倆的保駕下,逃離到千裏之遙的故都南京,統帥南方軍隊為捍衛大明江山做長期的抵抗。

這時候李自成的大軍已在京郊紮營。北京城籠罩著晚春時節憔悴的花香與遼闊的寂靜。從韃靼高原上吹來的陣風帶來了大麵積的黃沙,由於路斷人稀,黃沙在街麵上積成了一圈圈弧形的波痕。一部分富戶早已料到城破就在指日,裹了細軟遠走高飛。而更多的人家則關門閉戶,蟄伏在深巷宅院中茫然無措。父皇派出的最後一支維持帝國秩序的馬隊在正陽門一帶逡巡不前。你知道什麼是大軍壓境,孤城困守嗎,計六奇?全北京城的人都看到,桌上的一杯茶或者一碗酒,都因為李自成鐵騎的敲打而發出了輕微的顫抖。

那兩個禿頭人為了說服父皇,不停地拿額頭叩擊著地磚,咚咚有聲。血從他倆的眉心流下來,把蒙臉的黑紗分為可怖的兩半。但父皇隻是長久地沉默著,用纖長的十指反複地撫摸著龍椅的扶手。父皇的目光越過匍匐在腳跟前的禿頭人,若有所思地眺望著紫禁城的黑暗。紫禁城今夜的黑暗,同十七年來的黑暗一樣,深色、稠密,渾無邊際……父皇抬起一隻手臂,甚至沒有看一眼禿頭人。他揮了一揮手,結束了他們之間並沒有開始的交談。他可能是說了兩個字:“去吧。”

禿頭人無望地轉過身去。就在他倆轉身的短促時刻,在一瞥之間,肯定看見了在燭影的邊緣、帷幄的下邊,露出兩隻紅色的繡鞋。當然,像他倆這樣有某種特殊技藝的夜行人,或許早在向父皇叩頭之際,就應該聽到了帷幄後麵有人發出的絲絲鼻息。但他倆除了流血的眉心兩側,異常疲憊的眼睛,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倆轉過身,像影子一樣消失了。

躲在帷幄後麵窺視的人就是我,父皇最寵愛的女兒。

我看見蒙麵的禿頭人消失後,父皇仍一動不動地坐在龍椅上,仿佛從不曾有人打擾過他的冥想。今夜的燭火在靜謐中發出噝啦啦的燃燒聲,照見父皇鬢角上的斑斑白發。他的麵容同禿頭人一樣,是疲憊的,而且烙滿了早到的皺紋。但與此同時,我又有了一些驚訝的發現:父皇的神情完全變了,就像一個離群索居、苦苦修行的隱士,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忽然都想清楚了。他的雙眼是平靜的和明確的,沒有了我所熟悉的那種迷惑與憂傷。

這一年,我說過,是崇禎十七年,歲在甲申,父皇三十四歲,我十六歲。

〇三

昨天日出的時候,我把玩著你第九次遞進來的帖子,一遍遍地從居室的窗口向遠方眺望。盡管隔著縱橫的街區,我知道通過這小小的窗口,能夠清晰地看到紫禁城西北邊上那座金色的角樓。我的窗外立著一株栗子樹,如果視線恰巧從兩片油綠的栗葉之間穿過,你會發現角樓是那麼渺小而又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推開那輕飄飄的門扉,看見父皇背著雙手,在長了蟋蟀草的磚地上踱步。

然而,我的眼睛卻對此視而不見,因為我幾乎就是一個瞎子了。四十五年來,我睜大雙眼,隻能吃力地看見一些物體的輪廓,以及這些輪廓為強烈的側光和逆光照亮的毛茸茸的表麵。不過,我的心中並沒有多少悲哀。我所看不見的紫禁城,在另一種記憶和另一個朝代裏存活著。而夾在兩片栗葉中的皇宮則住著另外的主人,和另外的秘密。風從一棵樹吹向另一棵樹,還是晚春時節的簌簌之音。但是天空中的氣息早已改變。現在是康熙二十八年的四月,塞外的草皮剛剛發青,羔羊正在嗷嗷待哺,紫禁城的佟皇後卻死了,三十七歲的玄燁抹去兩顆眼淚,擁著臍有異香的女子,在深宮中夜夜酣眠。洪昇,這個腦子有點發昏的詩人,趕在這時候寫了另一個皇帝失去寵妃的傷心劇,讓北京人掉了更多的眼淚。玄燁感覺受到了挑釁,當洪昇再次在私宅中上演《長生殿》時,皇家衛隊破門而入,把詩人和假扮的皇帝、貴妃拿繩子套了,丟進大獄裏思過……什麼都瞞不過我。北京城一切的大小變故,我都能依靠自己的耳朵和鼻子,做出可能是正確的判斷。整整四十五年前,當我撐開灼痛無比的眼簾,看到周遭一片漆黑時,我聽到一個遙遠的、古怪的聲音:

天啊!

後來我明白,四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是我煙熏火燎的衣服和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嚇壞了我的救命恩人。我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頭腦卻異常清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接著那個聲音說:“天啊……”我立刻就嗅出來,父皇的天下已經沒有了,改朝換代了。這個時刻,是大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的午後,陽光明亮,街麵上不斷傳來一陣陣步點均勻的滾滾蹄聲,李自成的大軍正源源不斷地開入北京,並朝著紫禁城的方向挺進。就是從這一天起,父皇作為一個亡國之君和自縊者的結局,被裝訂進各種不同版本的官書野史,流傳到今天,並且還要永遠地流傳下去。

城破、國亡,對於我最深刻的記憶就是火焰了。我在拂曉時分被亂糟糟的人聲驚醒時,正趴在金鑾殿的帷幔後似睡非睡。到處都有人在絕望而恐怖地大喊:

起火了!起火了!!

忠心耿耿的太監小劉子衝進來,第一眼看見的是那張空蕩蕩的大龍椅。在短促地發蒙後,他撕開了帷幔,把我背在背上一路疾跑。小劉子有某種神秘的天賦,能在最偏僻的角落準確地把我搜出來。我伏在他的背上大叫:“父皇,父皇呢?”

小劉子背著我在曠野般的紫禁城中毫無目的地狂奔。他嘴裏反複地說著:“沒了,沒了,皇上沒了。”

時隔四十五年後,我已經忘了小劉子奔跑了多久,我才發現他最終選擇的目標是一座燃燒的門樓,或者說是燃燒的門洞外的某一點。但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來弄清楚這一點了,我們逼近了門洞,要奪門而出,一根燃燒的橫梁從樓上飛落下來,小劉子向後退了一退,橫梁砸在他的腳跟前,發出轟然的一響,火星暴濺。緊接著,第二根燃燒的橫梁又飛落下來,紅色的火焰在風中呼呼作響,就像父皇出巡時大纛翻卷出的嘩啦之聲。橫梁的一頭紮進小劉子的心窩,他倒下去,我聽到一片哧溜溜的聲音,那是他的血潑在了火焰上。我也倒了下去,正抱住橫梁尖銳的一頭。我嗅到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那是我的手掌、頭發和半邊的臉都被火焰燒糊了。

當我在昏迷中聽到那個古怪而柔和的聲音“天啊”後,我知道天下已不再是父皇的天下,而我苟活了下來。接著我又昏睡了過去。過了一些日子,那個柔和的聲音再次把我喚醒。他說:“你能聽見窗外的聲音嗎?”

窗外的街道上正持續地傳來雜遝的馬蹄聲,像退潮一般漫長而悶悶不樂。他說:“李自成撤出北京了。”

“李自成”,我嚅動著嘴唇,發現這個曾在父皇的宮中被君臣們反複念叨過的名字,變得那麼拗口和陌生。李自成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茫然地想著,李自成留給我的印象,似乎隻有那潮起潮落般的馬蹄聲……李自成就像一個客人,在紫禁城借宿了四十三天,就被這馬蹄聲永久地送走了。和我說話的那個人正站在窗邊目送著短命的闖王,這使我能借助逆光看見他身體的輪廓,和輪廓邊緣亮閃閃的茸毛。他的頭發不是黑色的。太陽照在他的頭上就像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是金黃而又溫暖的。

我說:“你是一個夷鬼。”

“是啊,夷鬼,德呂爾·德呂翁,一個傳教士。”他說,“我同時也是大明皇帝陛下的禦前曆法官。”

他的聲音很沙啞,也很蒼老,他的中土語音是正確的,卻是不地道的。我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但蒼老的傳教士說:“不要感謝我。”我感覺他向我走來,他的臉上似乎長滿了鬈曲的絡腮胡,胡須裏掛著一塊閃閃發亮的小東西。他把那小東西取下來,放在我的左手心裏,他說:“應該感謝主。”

那小東西是一塊金屬的十字架。我握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手是那麼暖,十字架是那麼冷。

〇四

一天午後在花園中散步時,我把那塊冰涼的十字架丟進了深井。井底源源不絕地升起金屬般的嗡嗡聲,刺激著我傷後初愈的身子,搖了幾搖,總算沒有在布滿青苔的井台上摔倒。我在井台邊坐下來,青苔的潮氣從我的屁股和脊椎升上來,使我的全身有說不出的辛涼和倦怠。我燒壞的右手掌和整個的頭顱都被布匹仔細地包紮著,隻留出呼吸的鼻孔和吃飯的嘴巴。但我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

我是憑借光影隱約的明暗和花草的氣息,來判斷此刻的時間和環境的。德呂爾·德呂翁已經奉旨入宮,用他的天文知識為新朝的天子服務。他的大宅中整日闃無聲息,這使我感到不知幾出幾進的院落裏,除了看不見的家具和陽光,就隻有我一個人存在了。我聽到十字架落進井底的不絕鳴響,到最後似乎變為了一個婦女環佩滿身的叮當之聲:她虛化的背影在我瞎眼的黑暗中出現了,又消失了;她看起來非常像我,而事實上,她卻是我的母親。

在傳教士德呂翁的大宅中治療燒傷的漫長時期,我都是一個人靠拚湊童年的記憶碎片來打發日子的。在雙目失明之後的黑色底幕上,記憶的輪廓顯得格外鮮明,而記憶的前景則顯得格外淒迷。母親在我的記憶中,終日都躺在木樨地樓上一間麵北的小屋裏,母親的臉和床單一樣是淺色的,蚊帳和窗紙也是淺色的;在靠近窗口的兩旁,高高低低地堆放著一些素潔的陶罐。樓下有一片木樨,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桂樹,開花時節,陶罐承接的馥鬱芬芳,能夠保持到來年的春天。母親很少接觸到陽光,這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她已經沒有能力起床到戶外活動了。我甚至想,她的生命或許就是靠呼吸帶寒意的香氣來延續的吧。有些日子,母親熟睡時我愛坐在她的床前,用五指替她梳理頭發。她醒過來,卻不睜眼,但我知道她會感到舒服。父皇第一次看見她時,就是情不自禁這樣做的。母親隻是哼哼著:“很好,朱朱。”

朱朱是我的名,也是我的姓。我不能承襲大明皇族的姓氏,因為我雖然是父皇的女兒,卻不是一位公主。我是父皇和母親在蔭蔽處秘密交合的產物。所有為父皇服務的近臣一定都確知這一點,但他們更願意采取一種視而不見的態度,隻要父皇不打算讓我享有作為一個大明公主的名分。今天,我已經年過六十一歲了,大明皇朝早已作為某種墨跡印在多卷本的史書中。雖然我看不見,但我知道翻遍史書也不會找到我的名字。我在雙目黑暗中對往事的敘述,也隻可能成為讓後人疑竇叢生的妄言囈語吧?對此,我當然是不會為自己辯護的。我隻想對你,計六奇,說一次……或許再說一次,木樨地是存在的,就像換了主人的紫禁城還在風與光中真實地屹立著一樣。

讓我這麼對你說吧,在大明帝國的北京,木樨地是沒有圍牆的大院,是大院套著大院的莊園。有如天鵝絨幕後的溫床,燭光幽微的筵席,雲雨巫山的笙歌,是花叢深處的花叢,潤滑而令人眩暈的洞穴。所有體麵的人都可以在木樨地自由出入,並得到曲盡其妙的享受。就像“隨喜功德”寫滿了帝國的名山寶刹一樣,“隨意”和“享受”烙印在所有木樨地人的心坎上。

通向木樨地的路途,要穿越喧嘩的鬧市,跨過石條橫鋪的拱橋。河上柳若煙,煙若夢。更行一程,能看見紅薔薇、綠鸚鵡。走進去,就是木樨隱隱的氣息、女人軟軟的笑聲。來木樨地做客的人們,王公大臣能夠保持自己的尊嚴,富商巨賈盡可一擲千金,而高僧道長也不必戴上假發或者麵具。木樨地的日日夜夜都是靜謐的,即便是達到歡樂的高潮時分,聽起來也隻像是在悄聲耳語。這一張一弛的消受,就如同兩首文人的詞牌,這,你是應該知道的:摸魚兒,聲聲慢……

父皇第一次來到木樨地時,他的打扮,也正像一位衣衫輕薄的文人,腰間懸著一柄佩劍,手執一把江南的折扇,下邊一塊墜兒,是極普通的漢白玉石。父皇是坐船來的,風和日暖,他的臉上應該掛著我所沒有見過的笑意。那是大明天啟七年秋天的事情,父皇剛剛接替他駕崩的皇兄成為帝國新的君王。

〇五

那一天,木樨地正在為新近病故的陳主母舉哀。

由於陳主母臨終時留下的囑咐,不得舉行任何形式的喪儀,所以木樨地從當家的長姊到粗使丫鬟,看不到一個人披麻戴孝。那口極薄的柏木棺材厝在一處不引人注目的小屋中,待陳主母生前指定的日子到了,就假道京杭運河,以一葉小舟載回故鄉揚州,在白雲庵火化後入土。一切都是在秘密中進行的,木樨地的客源沒有為此受到任何影響。隻有日夜重複的管弦絲竹,在木樨地的人們聽來自有說不出的楚楚之音。而且由於陳主母培養多年的繼承人稱病不理家政,木樨地上下真有一種大樹飄零的迷茫。

多少年前,陳主母夫婦從揚州北上京城初展拳腳時,全靠了進京途中收養的三個孤女金桂、銀桂、丹桂在木樨地掛牌招客。陳主母的丈夫是早死了,而木樨地卻在日進鬥金中枝繁葉茂,百鳥來朝,就連三年一次上京會試的舉子,第一要去國子監,第二就要去木樨地。金桂上了些年紀,微微地胖了,可她還是金字的頭牌,客人說,她弱骨豐肌,更像盛唐的貴婦了;還有人懷疑,她會不會就是宮中跑出來的貴妃呢?金桂好脾氣,風月場中的閑談,都付之憨憨的一笑。漂亮女人中,會憨笑的沒有幾個,不是大家閨秀,就是豪門裏的太太;工於心計,聰明到了牙齒的,不過是些小家碧玉的角色。木樨地這樣的地方,會出了金桂這一個憨子,也真是百年不遇的奇事。不過,金桂沒有心機,念想還是有的,她祖籍洞庭沅江,一直想嫁個人,回老家買宅子度過晚年。但天下男人密密麻麻,這個人卻並不好找,嫁個有錢人吧,金桂有的是錢,哪把錢放在眼裏;嫁個書生呢,書生一朝成名,負心者多的是,杜十娘一類的故事,她聽得耳朵裏長繭;她當然也是聽過“賣油郎獨占花魁”的,可粗手大腳的窮小子能解風情嗎?日子一天天消磨,金桂嫁人的心就淡了。但她還想有個兒子,等一朝老邁,膝前還有個俊朗男人叫自己一聲“媽”。然而不嫁人,兒子從何而來?金桂早有主意,去小市上買。小市意即曉市、鬼市,設於外城西邊的河灘上,五更買賣,日出收攤,擺出來的貨色,有拾荒者的破衣爛襖,也有破落的官宦世家後人,羞答答兜售的古硯、珍珠……還有不足月的嬰兒。金桂就聽說她從前一個客人,能讀書,也能風流,家產嫖光、賭光後,四姨太生下兒子十天,就抱去小市上賣了十七兩銀子。從此她就找人替她留意,小市上有好人家的孩子,抱來給她看看。

天啟四年的秋天,薊州大地震,波及北京,紫禁城午門也為之搖動,木樨地則桂花落如飛雪,密實實鋪了一地。餘震之後,一個老婆子抱著紅色繈褓,踏著桂花來了。老婆子告訴金桂,她在小市候了兩個月,總算候到一個,卻是個女嬰。賣家是無定河渡口的船夫,河裏漲了大水,他在水上撈起一口櫃子,這女嬰就睡在櫃中。老婆子本想算了,又覺得蹊蹺,就在小市上找瞎子算了一卦,說是貴人相,命硬,小戶人家養不起。既如此,也就帶來請金小姐看一看。金桂卻不先看,笑道:“幹娘看我這兒還像大戶人家嗎?”老婆子一時語塞,支吾道,瞎子倒沒說非“大戶人家”不可養。金桂又道:“我不明白,既是貴人相,又如何會被父母遺棄呢?”老婆子說,金小姐問的是,她原來也是想不通,可瞎子最後批了幾句話,如果您信,還是有點意思的:

無事生非,似是而非;

有櫃就睡,有桂即貴。

逢三則起,逢八則寂;

前世冤孽後世緣,

九九歸一。

金桂腦子慢,犯了半天的愣,才笑起來:“你們必是串好了來蒙我。”老婆子把臉漲成豬肝色,幹號一聲:“讓老身死了吧!”就迎著牆壁一頭撞過去,丫鬟們趕緊攔住了。金桂擺擺手,把繈褓接過來,細看那孩子,那孩子也在細看著金桂。她的小臉是白生生的,頸窩裏有淡淡的奶香,表情是沉思的樣子。在她左眼下,有顆淺色的滴淚痣,雙眼潮潮的,倒一點不哭鬧,金桂把臉湊近時,她嘴角一彎,竟漾出來一彎笑。金桂心裏酸了一下,說:“留下吧。”老婆子鬆口氣,說看這孩子水靈的,收作丫鬟也不是賠錢的料。金桂罵道:“老幹娘你糊塗了,你看我缺丫鬟嗎?”老婆子幹笑著,伸了手要銀子,金桂給了她一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