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年齡,我不可能見到過魏忠賢。但是,宮中陪我玩耍的小劉子曾給我找來過一幅魏忠賢的畫像。那幅畫像繪於夷曆1625年,即天啟五年,那一年魏忠賢獲得了皇帝賜予的“顧命元臣”金印,將東林黨的黨魁楊漣、左光鬥、魏大中等人捕入大獄,亂杖打死。還搗毀了天下的書院,公布了東林黨人的黑名單並在全國追殺。戰功卓著的前遼東經略熊廷弼,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神秘地斃於非命。但那幅畫中的魏忠賢,卻帶給我一種完全不同的感受。他端坐在一把巨大的椅子上,旁邊是虛構的太湖石和寥寥幾筆蘭草。他的身材中短、肥胖,和所有太監一樣麵白無須。魏忠賢的表情似乎在笑,他的嘴唇微微地抿著,寬大的眼簾鬆鬆地耷下來,看起來就好像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而他的皮肉是鬆弛的,眉頭是皺著的,這就透出了一些疲乏,或是厭倦的情緒。那時候,他在扶手上敲一下指頭,就可以砍下一顆人頭,或者一千顆人頭。但是,從這幅畫上,我看不出他擁有這樣的權力。
當然,我現在知道,在先賢留下的大量典籍裏,都反複告誡我們要銘記“大智若愚”和“兵不厭詐”的古訓。但是,我還是要說,魏忠賢是一個看起來讓我產生好感的人。至少他表麵的肥胖和憨愚是那麼討人喜歡,順從、體貼、溫存,還有一種雌性動物般的糯軟。對了,是一隻受寵的雌貓,他的疲乏、厭倦,正像雌貓的慵懶;而他憨愚表麵下可能隱藏的智慧,就如同雌貓在撐起眼簾後射出的兩道幽幽的藍光。
我曾經把魏忠賢看起來像一隻雌貓的想法,分別說給了父皇和老劉公公聽。
我的想法近於一種頑童的說笑。但父皇聽了,卻沉吟了一刻,他說:“哦,他真的像是一隻雌貓嗎?”老劉公公沒有說話。他隻對我報以長長的沉默。那時候已是父皇登基一十六年後,他們過於審慎的態度,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魏忠賢怎麼會讓他們如此諱莫如深呢?
還是回到天啟七年的秋天吧。和六部尚書以及燒餅鋪的吃客一樣,魏忠賢這隻慵懶的雌貓嗅出了危險。天啟皇帝的死,使他被迫要麵對一個完全不同的君主,這就是我父,新皇帝崇禎。那時候,魏忠賢幾乎擁有支配帝國的全部實權,禁衛軍、內閣、財政、漕運、鹽糧、組織係統,以及特務和憲兵等等。他最大的願望是新皇帝能夠維持現狀,但同時他又本能地對此抱著悲觀的態度。他知道自己最終的選擇,肯定是一種訴之於力量的攤牌。為此他做好了準備,將有形和無形的箭,都悄然搭在了強弓硬弩的弦上。在這個多事的秋天,魏忠賢整滿六十周歲,心智與體能正值從容不迫的耳順之年。
父皇的實足年齡尚不到一十七歲。登基之前,他在自己的信親王府中過著那種重門深鎖的生活。一切細節,至今不為外人所知。我猜想,父皇打發時日的方式,一是長久地看書,一是長久地看天,站在院中心看那塊長方形的天空,聽風吹竹動,雁鳴黃昏。現在,他坐在金鑾殿的龍椅上,成了大明帝國唯一的“萬歲”爺。但是,他除了隻比魏忠賢的“九千九百九十歲”多出十歲外,幾乎一無所有。
然而,魏忠賢驚訝地發現,新皇帝對自己的險惡處境渾然不知,對魏忠賢的巨大存在,視而不見。有好幾次,魏忠賢經過深思熟慮,以太極推手的方式,挾著剛猛的內力向父皇發起口頭試探時,父皇都一律還以客氣的微笑與沉吟不語。再後來,魏忠賢還發現,新皇帝常常擅離朝廷,微服悠遊去了。
紫禁城深處那隻警覺的雌貓,射出了她令人發抖的目光,卻沒有落在預謀中的對手身上。
對於父皇的秘密出遊,按某種詩性的解釋,是他在陽光亮得刺眼的金鑾殿行過登基大典後,想再尋找一處涼蔭匝地的地方,行自己成人的洗浴,從而揖別那過於冗長的少年時光。
一〇
木樨地的秋天雜花錯開,現出了她繁複而淒迷的色彩。在淅淅瀝瀝的雨後,濕潤的紅葉落下來,如同斑蝶撲打著那些悄然無語的瓦屋紙窗。行過晌午,天空一片放晴,陽光幹淨而爽脆。木樨的馥鬱芬芳,卻因為老主母的猝然棄世和丹桂不理家政帶來的惶然,濡染上了感傷的氣息。
但是,對於首次拜訪這處帝國秘境的父皇來說,他一定以為今天的陽光和今天的氛圍,正是每天裝點木樨地必不可少的一個部分。我說過,父皇不足一十七歲,敏感、矜持,雖然紫禁城外的花花世界足以讓初涉其中的每個男人心蕩神馳,而他卻努力顯得像一個倜儻不羈的浪子,醉入花叢恰似一次閑逸的信步。他時而停下腳步,深深吸入一口木樨地的陽光與芬芳,時而將那柄湘妃竹的折扇大張開來,護在自己的胸前。那扇上他用批閱奏折的禦筆,飄飄灑灑地寫著前蜀亡國之君王衍的《醉妝詞》:
者邊走,那邊走,隻是尋花柳。
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
其實,他從前僅僅聽說過木樨地的存在,而現在,他對桂樹與桂花的理解,也隻有字麵意義上的那麼膚淺。當他獨自登上丹桂的小樓時,他並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前那堆為陽光照耀的陶罐,陶罐高低錯落,它們沒有釉彩的表麵把陽光安靜地吸進去,現出一片暈染的濕潤。他把目光收回來,發現自己已站在一個女人的床前。
那女人身上隻懶懶地蓋著一件鵝黃的鬥篷,背對父皇側臥著,她的體姿,看起來就像一張等待拉開的軟弓。父皇看不到她的眼睛,無法判斷她是熟睡抑或假寐,因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聽到了自己上樓的腳步聲。父皇就那樣站著,有一小會兒,他顯得手足無措,不明白自己此時此刻,應該如何去做。
但父皇遲疑不決的時間並不太長,因為這時他想起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如此重要,以至於他為了抑製心中如潮般的激動,不得不久久地去眺望窗外的秋色。窗外的秋色是他所熟悉的北京秋色的一部分,他在信親王府中過著深藏不露的生活時,他憑借嗅覺就能知道秋天的來臨。他愛秋天,秋天的大氣中飄蕩著溫厚而遼闊的物質,混合著花香、陳釀、麥垛和腐葉敗草的複雜氣味。木樨地的秋色是他所愛著的北京秋色的一部分,但是更富有深淺濃淡的層次,綿密、細軟而又結實,一絲一縷都閃耀著陰鬱的光影。他長長地呼吸著,他辨別出了木樨的芳香,同時,他也辨認出了床上這個軟弓般的女人的體味。他伸出雙臂,把這個用背脊對著自己的女人,翻了過來。
丹桂從床上轉過身子時,她的雙眼是睜開的。在鵝黃的鬥篷下,她穿著粗服,蓬亂著頭發,她的左腕和右腕交叉著護在額前,它們掩蔽著同時又襯映著她的眼眉。她沉思似的抬眼望著父皇,她臉上的神情也許表明,對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她並沒有吃驚。
父皇和丹桂四目相接時,微微噓了一口氣。丹桂的眉毛又長又彎,眼睛斜斜地向後挑出去,眼角一直連著了眉梢。那時候,父皇還不懂得,這就是繡像畫上關羽那種義薄雲天的丹鳳眼。丹鳳眼長在男人的臉上,就像是火,讓你時時感受到他們誠實的熱情。丹鳳眼長在女人的臉上,就如同是水,帶有你一觸即溜的陰涼。而我的父皇隻是覺得,這副眼眉怪怪的,是怪得不可思議的。
父皇雖然不足十七歲,但他也能看出,這個女人的好日子已經快要用完了。在她不飾鉛華的臉上,芳澤凝脂黯然褪去。她的雙乳軟軟的,掛在胸前左右搖曳。她的身子曾經是苗條而修長的,但現在腰臀之間失去了先前弧光一般跌宕的曲線。但是,她的眼眉卻奇跡般地稚嫩清澈,雖然挨過漫漫的風塵,卻是一派少女的天真和迷糊。大概不會有人相信的,木樨地那種朝雲暮雨的日子沒把她調教得更聰明,反倒是四季不散的桂花香,使她的心智、官能都和嗅覺一道變得日益麻木、遲鈍了。她的這一雙丹鳳眼眉之於她的一軀世故人身,就像冬天陰霾沉沉的淤湖上,還觸目驚心地留著兩朵一掐見水的粉菡萏。
父皇側身在床沿坐下來,他伸出左手,用指尖在丹桂的丹鳳眼和彎彎細眉上劃動,就像一個發蒙的兒童在凝神屏息地描著紅。
丹桂舉起手,擋住了這個陌生的少年。她說:“孩子,你是誰?”
父皇站起來,把雙手剪在身後。他以君臨天下的方式,俯視著眼下這個唯一的臣民。
父皇說:“朕。”
一一
丹桂笑了。自從為木樨地的老主母舉哀以來,丹桂這是第一次露出笑容。她喜歡看到床邊這個白淨、秀氣的少年,他表現出的威儀和驕傲,對她來說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有趣。
在木樨地,老主母棄世所帶來的淒惶,使人們忽略了天啟皇帝駕崩的國喪。金鑾殿換上新的主人,他們也隻是道聽途說而已。雖然就近在天子的腳下,仰望天子的時候卻反覺得他遙不可及。龍廷中皇帝某次的拍案一響,就連邊關草民都會感受到它餘音的威肅。偏偏就是皇城根外的那一溜,每天都看熟了出自大內皇宮的車水馬龍,任你是風雷十萬的金牌號令,也隻當作了雜耍或者兒戲。北京人的感官麻痹了,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不拉出一圈血來,他也會嬉皮笑臉,卷著舌頭嘀咕,我還偏不信這就是要命的鐵刀子。
在那一個秋色迷離的下午,丹桂仰躺在自己的床上,將父皇用天語綸音說出的“朕”,聽成了一個平庸無聊的姓氏:“鄭”。
“鄭,”丹桂的臉上繼續掛著笑意。她說,“鄭,你是怎麼來到這兒的呢?”
父皇聲色不動。他說:“朕是走著來的。”
“走著來的,”丹桂沉吟著,“走著來木樨地的客人,你還是第一個呢。鄭,那麼遠的路,你為什麼要走著來呢?”
“不為什麼,”父皇說,“朕想走的時候,就走了。”
“你一定累了。”丹桂的臉上有了誠懇的關懷。她把身子朝裏挪了挪,拍了拍床沿,示意父皇再次坐下。
但是父皇沒有坐。他上了床,緊挨著丹桂長長地躺了下來。
“鄭……”丹桂說。
但是父皇用極其清晰的聲音告訴她:“不要說話。”
父皇拉過那件鵝黃色的鬥篷蓋在他們兩人的身上。有一陣,他倆在這件鬥篷下邊齊頭並肩地躺著,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丹桂最初的喜悅和好奇,現在變為了說不出來的緊張。在她顛鸞倒鳳的歲月中,常常被異己的力量撕咬著,氣喘籲籲地逼上絕境……最終又被氣喘籲籲地拖回來。那是一種生死之交的恐怖。而此時此刻她躺在這個不明身份的少年身邊,被他的鎮定和威儀挾持著,她感到的緊張,還包含著神秘與期待。
天色慢慢暗下來。四下顯得更加的安靜,桂花的香氣在甜蜜中透著寒意。父皇拿手在鵝黃的鬥篷上來回撫摸著,鬥篷看起來就像麻一樣的粗糙,摸一摸才知道是絨一般的柔軟。父皇說:“這兒,怎麼就聽不到一點兒鳥鳴?”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望著軟木鑲嵌的天花板。
丹桂說:“鳥都飛到南方去了。”
“北地就那麼留不住人……”父皇說。
“北地天冷。”丹桂說,“鄭,你冷不冷?”
“冷?”父皇側過身子。丹桂也側過身子。他們四目交接,看著彼此的臉。父皇問丹桂,“你是說你冷嗎?”
丹桂清楚地看到,在這個少年的腮邊和耳輪上,還留著閃閃發光的乳毛。他的嗓音,正介乎童聲和成人之間,清亮、圓潤,好聽。丹桂禁不住伸出手,在父皇的額頭和臉上撫摸了起來。但是,父皇用手擋開了丹桂的手。他的目光靜靜地落在丹桂豐滿而凹陷的頸窩上,在天近黃昏的薄薄霧翳中,丹桂的頸窩就像一處溫暖的巢。父皇真切地感到自己的龍體生起了絲絲縷縷的寒意。他說:“來。”
丹桂從這個少年的目光中領會到他的需要,溫順地移動著自己的體位。她讓自己脖子下那柔軟的巢深深地,舒服地,覆蓋住了少年的頭。
父皇久久地伏在那婦人的凹地裏,自己的鼻子正抵在她的兩塊鎖骨之間。他同時感受到了木樨的芬芳和丹桂的體味,這雙重的氣息使他有了眩暈,腦子裏那些一根根繃緊的弦都悄然鬆弛開來了。他明白自己正墮向忘情與忘我的穀地……但他就這麼由自己去了。他將頭從丹桂的頸窩滑下來,用鼻尖和嘴唇探察著婦人幹燥而熱忱的腋窩,以及她在一張薄皮下排列的根根肋骨。他找到了那雙鬆軟搖曳的奶頭,並拿齒尖使勁咬它們。少年呼出的清潔而新鮮的熱氣,使這個婦人久經熬煉的皮膚也感到了難耐的酥癢。他聽見了她嘴裏發出嗲聲嗲氣的哼哼,他以自己的身體體會了她身體的顫抖,他覺得這正是對自己的肯定和鼓勵。
這時候的父皇,雖然實齡不足十七歲,卻已經不再是童身。今年二月,他作為信親王,娶了周家的女兒作為王妃,並納了田氏和席氏作為庶妃。他和這三個女人的關係是和睦的,也是親近的。這種關係的基礎,就是信任和關懷。在天啟年間,魏忠賢的身影籠罩著北京城這座權力和財富的集散地,黨爭,出賣,流放,秘密處決,每一天都在重複演繹。所有人對“朝不保夕”或“危如累卵”這些詞彙都有了最具體的理解。在那些冷颼颼的日子,父皇的親王府卻像我養父德呂爾·德呂翁講述的方舟,維持著平衡和溫暖。這一切,都來自父皇和他三個女人的關係。天啟年間,信任與關懷是朝廷和家庭的奢侈品,而父皇卻同時擁有三個女人的忠誠與慰藉。雖然天下洶洶,他卻用一把銅鎖隔開了天下。向外看的時候,他猶疑,警覺;向內看的時候,他神閑氣定,滿心地舒坦。他早早養成了一副冷靜和縝密的頭腦,也認定了危險無時無處不在,而可以共憂患的人則很少很少。當他和自己共憂患的女人共枕的時候,他腦中裝著對她們真心的感激,耳朵卻在緊張地諦聽著院外的風聲。他深信,王府的圍牆,究竟不是劍門的天險,而蒙麵的廠衛特務隨時都會一縱而入。
我是父皇的女兒,由我來談論他的床笫私事,可能不合我的身份,也有損父皇的尊榮。但是,我還是會堅持講下去。因為,我的父皇,他是一個嚴肅的男人。按照祖宗的禮製,他擁有紫禁城中的三千粉黛。即便他與她們一一行房,他也會保持住天子的尊嚴。當他進入女人的片刻,恰恰是他與淫邪離得最遠的時候。他進入女人的需要,是祖宗禮製的需要,身體的需要,和尋求安全的需要。而不是歡樂的需要。我說過,他認定歡樂其實是虛無的,不存在的。無時無處不存在的,隻是詭異莫測的殺機。他珍惜自己既安全又脆弱的小小王府,對自己信任的那三個女人抱著心疼、關懷和永遠的歉意。今年秋天的一個漆黑的晚上,父皇忽然被一頂轎子抬進了紫禁城,因為,他的皇兄大行了。黑暗覆蓋著紫禁城,就如霧水裹著山穀,父皇孤單單坐在燭台下,聽著更漏,等待天亮去金鑾殿即位。有很多人影在走動,竊聲耳語,刀劍叮當,他們個個都是魏忠賢的親信。父皇餓了,但他不吃任何的食物,也不喝一口水。挨到五更時辰,四周寒意遍生,父皇站起來,試著喚了一聲:“來人。”他聽到黑暗裏一陣疾馳的風聲,一片黑影在他跟前跪下去。他淡淡說:“給巡夜的人取些吃的吧。”黑暗中有很多的聲音回應他:“是,萬歲!”父皇微微一震,這是他頭一回聽到有人稱呼自己是“萬歲”。
父皇正式坐上皇兄的龍椅後,隨即冊封了周氏為帝國的皇後,田氏和席氏為宮中的貴妃。他們繼續團聚在紫禁城中的某一處深宅裏,父皇退朝的時候就退回了他所熟悉的巢。這使他感到這兒的生活似乎與信親王府並沒有兩樣。
他仍舊習慣地站在深宅中仰望天空。北京的秋天已經來臨,秋風中波動著讓他不安的塵埃與氣息。他極其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
我不再是信親王,而是一個皇帝了。
一二
現在,父皇的巢是丹桂的頸窩、腋窩、胸脯,是丹桂的肚臍、肚腹、兩股交岔的私處,是她那些幹燥而鬈曲的體毛……他來來回回地用手和身體觸摸著丹桂的皮膚,感覺就好像是在觸摸一匹舊年的絲綢,她有著絲綢的皺褶,也有著絲綢的滑膩;有著黯淡的紋理,也有著黯淡的餘暉。薄暮已經落下,木樨地裏靜靜開放的桂花,屬於那種狀如冰粒、滴血成丹的丹桂。丹桂的芬芳中透出甜蜜至極而釀出的酒意,丹桂的體味則挾著淡薄的汗腥和腐液汁的潮濕。父皇還能夠明確地分辨她們,卻再也不知道哪一種氣息屬於哪一個丹桂了。
丹桂溫順地服從著父皇。這個有著沉默權杖的少年,讓她的寸寸肌膚都焦灼似火,但她還是強製自己選擇了被動的服從。這種服從是一個妙解風月的婦人的服從,她從這個少年的眼神、呼吸甚至指頭、齒尖的動作領會著他的需要,調整著自己的體位,以呻吟和顫抖,來呼應著少年的忘情。少年遲遲地拖延著那個最後時刻的到來。他伏在婦人的身上,傾聽著她的呼吸、心跳、血液的循環。他的鼻尖長久地嗅著她身體的皺褶和角落,品咂著她最隱秘的滋汁,就像幼獸要牢牢記住自己洞穴的氣味,以免迷失了回家的路。
然而,父皇知道,他將永遠不會迷路。因為四海之內,率土之濱,即便是他偶然駕臨的地方,都莫不是自己風雨飄搖的家。看到的是瘡痍滿目,聽到的是邊聲四起,而魏忠賢的刀斧手正隱在帷幔後,靜靜地瞅著自己的脖子。但他已經習慣於這樣來理解自己的家了,他有時甚至連自己的生命都感到詫異和陌生。
他的生命孕育於萬曆三十八年一個暮春的午後,慈慶宮的皇太子朱常洛經過冗長的午睡醒來,喝過了侍妾端來的蓮米羹,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了一點多餘的氣力。但這點氣力還遠不夠應付馳騁田獵或者踢毽摔跤,況且他對劇烈運動從來沒有興趣。他是一個不受寵愛的太子,萬曆皇帝時刻都在籌劃把他廢掉而另立皇儲。體弱與焦慮使朱常洛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靠著床頭打量蚊帳,而此刻他思考的卻是如何支出這一份多餘的氣力。但他顯然不是一個長於思考的人,而端來羹湯的侍妾劉氏正巧還立在他的跟前,於是朱常洛就把她擁過來,在床沿邊上寵幸了一回。這個卑微的侍妾,後來成了大明帝國最後一代君王的生母。但是正如睡眼惺忪的朱常洛沒有記住劉氏的容貌一樣,劉氏也沒能夠看清兒子朱由檢的長相,她死於產後的大出血。
父皇是不信神的。他曾經對我說過,看那些寶相十足的佛陀或者菩薩,不過是一團泥土、一張紙片而已,一觸即潰,一撕就破。天地之間,最足畏懼的不是神,而是人。不過,父皇從未指斥過夢境也是虛妄的。他對夢中的事物懷有複雜的心情:他常常在夢中與自己的生母劉氏相遇。劉氏沒有留下圖像,他隻是從與劉氏相好的宮女那兒聽說,生母是瘦弱的,左眼瞼下,有一顆小小的滴淚痣。從三四歲到三十四歲,生母在他夢中出現的方式和背景幾乎完全雷同:當他走向一個鄉野的渡口,或在某個十字路口躊躇不前時,他的生母從背後叫住了他。他和她之間永遠隔著淒迷的陽光和飄落不完的黃葉,她總是瘦小的,噙著淚花的眼睛怯怯的,充滿了憐惜和自憐。他走近她,她消失了。劉氏的死和她的生一樣,都是無足輕重的。父皇曾經讓人在京郊遍尋劉氏的墳塋,但是一直沒有下落。父皇甚至懷疑,生母可能還隱秘地活著,而自己卻仿佛與她陰陽阻隔。他還親自動筆,想把自己與生母夢遇的地方描畫下來,但每一次畫畢都覺得不像。夢境隻能在夢中再現,況且,他從未看清過生母的慈顏。生母隻給他留下了身影、聲音、愛和一顆講述中的滴淚痣,甚至沒有給他留下一絲呼吸和體味。夢境是不訴諸嗅覺的,這是它與人境的重要區別。
現在,他深埋在丹桂的懷裏,貪婪地嗅著、品著婦人的體味和滋汁。他沒有空隙去想到自己的生母,也不去想到自己會表現得像一隻懼怕迷路的幼獸。他呼入的是兩種丹桂混交的腥甜氣味,他同時感到了眩暈和感到了幸福。在沒有察覺的時刻,他已經進入了丹桂的身體。我說過,父皇早已經不是童身,他擁有三個共憂患的女人和擁有三千嬌豔的宮娥,但他這是第一回發現他的進入是一種挺進。挺進就是強製和征服,就是肆意非禮、任性妄為。波動的夜色覆蓋了這張搖晃的大床,丹桂終於羞答答地使出了自己全部的手段。父皇覺得他的抑鬱之軀被灌滿了濃釅黏稠的老酒,然後引爆,成了碎片。
一三
父皇側身臥著,四肢蜷起來仿佛一隻受驚的海馬。他耷下眼簾,掩蔽了迷惘。他剛從一個黑暗和溫暖的地方滑出來。那是一種不透明的黑暗,一種柔軟的溫暖。他進入那兒的時候,就像是遊子的回歸。現在他躺在床上,沒有一絲氣力。但是他明白,他回去的那個地方就是這個婦人的身體。就是這個婦人身體最隱晦最深入的通道。多麼不可思議。這個婦人就像是黑暗的地母,接納他的歸來他的孤單和他的饑渴,她與他融合膨脹,成長為無限遼闊無限深厚的體積與流質。黑暗的地母,他喃喃地念著,他聯想到冥界,聯想到陰陽阻隔,神秘的生與死,孕育和遺棄……他一次一次回憶到了那最後一瞬間的爆破,又恍惚體會出了被傷害和被放逐。他赤裸的肌膚感受到了秋夜的霜涼,他的睫毛上凝結起兩顆苦鹹的水滴。它們看起來就如同草尖降落的初露。
“其實我並沒有能夠回到我想回到的地方。”他想,“我隻是擠進了我回去的路上。”這個婦人不是黑暗和溫暖的地母,這個婦人隻是一條黑暗和溫暖的通道。他最後從通道中滑出來,退回到這張疲乏的床上。他閉著眼睛,他覺得屋裏亮起了一碗青燈。
這時候,他還覺察自己除了一雙隱蔽的眼睛,全身都赤條條一絲不掛。因為,他的皮膚感受到了如風般的女人的氣息。丹桂左手擎著那碗青燈,湊近父皇,從頭到腳細細地觀賞著他,像觀賞一件多年失而複得的器物。而且這是一件薄胎細瓷般的器物,精致而易碎,所以她格外小心翼翼。她用一張熱毛巾在少年的身體上擦著,為他拭去灰垢,汗漬,殘留的液晶。他覺得自己的裸體被那碗青燈和那雙怪怪的丹鳳眼睛同時照亮了,他的每一條細膩的肌理,每一根細微的體毛,都背離了自己的意誌,接受了婦人熨帖的撫慰。
丹桂似乎要將自己的撫慰無限地延遲下去。在木樨地,歡愉的方式是沒有規則的,而歡愉的時間是沒有邊界的。她以撫慰這個少年的方式,撫慰著自己的感官。她的激情剛剛過去,餘焰還在慢慢地燃燒。但是她忘記了一件事情:她並不知道這個她稱為“鄭”的少年的來曆。她隻是把他視為一件精品器物,據為己有。
隻有這個少年自己明白,他是大明帝國的皇帝。他不能被占有,而隻能占有。他不能被征服,而隻能征服。他從床上立起身來。他指著床上、地下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他說:
“穿上。”
丹桂的身子也是光光的,她站在那兒,還沒有從迷迷糊糊的世界中清醒過來。但是,這個少年冷靜的目光使她在懵然中仍然選擇了順從。她為他穿齊衣衫,梳好發髻,還把那柄湘妃竹的折扇放到他的手上。他還原成了那個驕傲和威儀的少年,就和她最初從床上翻過身來時見到的一模一樣。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看了一眼。燈光是朦朧的,伴隨有輕微的搖曳。丹桂站在那兒,不複是他第一眼見到的正韶華流逝的女人。青燈照著她光光的身子,就像剛剛滑出烏雲的半塊月亮,涼爽而濕潤,蘊藏著豐滿的肌體,卻看不出臉上的表情。他說,“你,叫什麼?”
“丹桂。”丹桂說。
父皇帶著邪氣地笑起來。父皇說,“你應該叫肉桂。”
他撒開那柄折扇,護在自己的胸前。那扇上他用禦筆飄飄灑灑地寫著前蜀後主王衍的小令。那是一首為木樨地所有女人都會吟唱的《醉妝詞》:
者邊走,那邊走,莫厭金杯酒。
那邊走,者邊走,隻是尋花柳。
今夜的木樨地落下了稀薄的雨霧。父皇這邊、那邊地走著,鞋底帶起的黏泥使他越來越步履滯重。他的五腑六髒都淫浸著丹桂的氣味,他已經聞不到黑暗中那些馥鬱的花香了。老劉公公緊跟在他的身後,如影隨形聽不到一聲響動。在木樨林子的深處,散落的宅院亮出發暈的光來,暗示著與聲色有關的事情。
但是父皇對這些都視而不見。他慢慢地走著,傾聽著內心的聲音和遠處的聲音。他終其一生,都相信自己對猝然降臨的危險有著本能的預感。他聽到自己發出了一道堅定的禦旨:“拿下!”
一條巡夜的巨獒已經撲到了胸前。它悶聲不響,帶著殘忍的冷靜和獸的腥臊,張開大口正對著父皇的頸子。但是,老劉公公的鋼斧和父皇的禦旨同時發出。斧頭在夜色中的高速運行挾著吱吱之聲,這使巨獒的頭看起來就像是古怪地撞向那凜冽的斧刃。
狗血高高地濺了起來。但是老劉公公不待狗血落下,繼續揮著鋼斧向前迎風一劈,斧子深深地揳入了一個健壯家丁的胸脯,直至沒柄。
人血和狗血在黑暗中交彙著,像落英繽紛般地灑下來,灑在父皇和老劉公公的肩頭與前襟。
父皇蘸了一點血湊到鼻尖聞了聞,一股腥甜的氣味。他的嗅覺恢複了,這氣味讓他覺得好聞,覺得不安和心悸。他曾經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聞到過?但是他沒有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