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木樨地(2 / 3)

孩子被取名叫小沅,金桂以慰自己對洞庭沅江的鄉愁。然而,到底把小沅收為女兒還是丫鬟呢,她一直躊躇著。如果是女兒,小沅該叫她“媽媽”的,在木樨地,買來的女孩管自己叫“媽媽”,多少意味著要女承母業的。可倘若做丫鬟,又何必多費這麼多的周折呢?這件事,金桂還沒有想清楚。好在小沅離開口說話早得很,她聽銀桂、丹桂的勸,不著急。

然而,死亡有如黑夜裏射出的一支箭,嗖地就逼近人的咽喉了。金桂在侍候一位鎮守河西多年的退休將軍時,染上了惡疾,疙瘩瘡爬滿了全身,接著就是紅腫、潰爛,喉嚨口像被什麼東西堵上了,吞口水都艱難。她生不如死,就用這位老將軍贈送的彎彎胡刀,在冬天幹涸的河灘上引頸自決了。噩耗是幾天後才由河灘上拾幹柴的村童跑來通報的。金桂曾經美麗、豐腴的身體已蜷縮成一小團,她的有毒的血使鑲滿綠寶石的胡刀,從此有了洗不去的殷殷紅跡。陳主母把金桂一把火燒了,連那把刀一塊收進一口壇裏,埋在木樨地的一棵大樹下。金桂丟下的小沅,主母親手抱給了銀桂。

〇六

銀桂是江西小美人,說不出的瘦削和玲瓏,三寸金蓮、櫻桃嘴,卻偏唱得好一口弋陽腔,纏綿處讓人柔腸寸斷,突然仰天一吼,響遏行雲,一片樹林子都嚓嚓嚓地響。銀桂還喜歡喝酒,樂了喝,愁了也喝,醉酒之後,就把小沅抱在膝蓋上,咿咿呀呀給她哼曲子。小沅還不會說話,卻一副心中有數的表情,沉思般地看著她:這個既非媽媽,也不是姨媽的女人。宿醉初醒,枕上聽麻雀滿天大叫,客人的駟馬車輪輾得有如雷鳴,銀桂立刻蹦起來,濃施脂粉,淡描蛾眉,抱著琵琶就迎風出了門去。客人都爭呼銀桂“小心肝”,但銀桂嬌笑自己“沒心肝”,見過的錦繡繁華,掉頭成空,過手的銀子,水樣地流走,有多少心肝,就有多少傷感。不如木樨地的一棵桂樹,因為沒心肝,所以一年年謝了,一年年還要再開……說罷,她轉軸撥弦,裂帛一響,滿桌頃刻啞然。計六奇,有兩句詩你總比我記得清,“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說的就是銀桂啊。

客人又馱來了成箱成箱的金銀,輪子輾碎了青草,壓進深深的車轍裏,發出讓人難過的吱呀吱呀的聲音:這個昏了頭的王孫公子,要不惜用傾家的財力,把銀桂贖了回去。銀桂咯咯笑道:“您如何知道,姑娘是要人贖的?您又如何知道,您的銀子,就比我多?”那客人滿臉燒得通紅,無趣地走了。陳主母早放過話的,金桂、銀桂、丹桂,無論哪一天從良,她都視若嫁女,張燈結彩、風風光光地送走。然而,銀桂是從沒動過心思的,她不知道天下還有哪個旮旯,會如木樨地一樣是不散的筵席。

但有件事情把銀桂改變了,這就是金桂的死。在木樨地,金桂是金枝玉葉,銀桂是玉液瓊漿;玉液瓊漿即便也有幹涸的時候,金枝玉葉卻是永久不會枯萎的……誰都料不到,金桂會猝然地倒下去,而且落得那麼肮髒和醜陋。埋葬金桂的那個落雨天,銀桂捧著一壇骨灰,滴了兩顆淚。金桂埋在最大的一棵金桂花樹下,然而,金桂卻不是一棵樹。

金桂死後兩年,也就是天啟七年的元宵節過後,銀桂遇到了一個翰林院的老編修——胡齊家,字慎獨。胡編修是個規矩人,二十歲翻山越嶺,從成都府來北京會試,高高地中了探花,後來又點了翰林,就一直留在北京城。他的發妻是家鄉的老街坊,香燭店掌櫃的小閨女,本分、守婦道,兩口子舉案齊眉,據說是連臉都沒有紅過的。編修是清水的差,胡編修不好酒色,也沒有銀子,他除了替君父編修聖賢之書,畢生所為,就是注釋一部揚雄的《太玄》。你知道《太玄》嗎……噢,太玄了,我是聽著都頭疼。但女人守著這樣的呆子,也是她的福分吧,沒有小妾也沒有外室來跟她分寵。她給胡編修生了個獨子——已是五代單傳了——兩年前送回了成都侍候老太爺。然而她福分畢竟還是淺,小家碧玉,擔得起多大的命?三年前她害偏頭痛,禦醫的藥灌了多少都不管用,痛了七個月,淚汪汪拉著丈夫的手,還是一命歸陰了。那年,胡編修剛好五十歲。五十喪妻,對他來說,真是索然寡味。又熬了三年,頭發白了一半,仿佛一爐子黑炭,燒成了灰;人要是沒了一點念想,心也就灰了。胡編修遞了折子進宮,泣請告老還鄉。滿朝的人都知道,胡編修是個規矩人,可規矩人放在哪兒都成不了事,多一個少一個有什麼所謂的。他的請求,立刻就被恩準了,就好像有一匹追風的快馬,就在他的宅門和宮門之間,專跑這趟差事的。恩準的確是意願中的事情,但它來得這般快,又讓胡編修有了無限的感慨。這感慨,就是說不出來的頹唐和難過,恍如又替自己做了回喪事。他頗有幾個同年,都頂著京城的肥差,也都兼著倜儻不羈的文豪和木樨地的常客,他要走,都輪著做東喝餞行酒。時令已在年關,北京朔風呼嘯,而酒暖肝腸,也亂心神,喝了幾天,筵席就擺到了木樨地去。

胡編修早知道木樨地的豔名,卻還是頭一回醉入花叢。醉眼蒙矓中,看桌上肴饌都是鳳肝龍髓,聽絲弦洞簫不啻孤雁哀鴻,而一身紅襖兒的銀桂,風情萬種,如風般飄來飛去,若非仙女必是妖精!喝到半酣,銀桂啟了櫻桃小口,放出弋陽腔來,客人們又癡又醉,一邊擊著桌沿,一邊搖頭晃腦地哼哼,甚或伸了手去,在她小蠻腰、翹屁股上啪啪亂拍。胡編修哪上過這樣的陣呢,羞得側了臉,直直地往牆上看。銀桂又何曾見過這樣的腐儒,她一曲唱完,偏偏斟了酒,雙手端著,喂到他下巴跟前。胡編修看她一眼,不敢再看。銀桂雙目流波,十指塗丹,口舌蘭香,一陣陣撲到他的臉上。他把酒一仰脖子喝了,卻嗚嗚地滾下兩行老淚。同年們全都傻了,一時不知所措。銀桂從袖裏抽出粉粉的手絹兒,替他把淚輕輕地揩了。胡編修竟像在考場中交了白卷的舉子,失魂落魄,一身全都軟了。吃茶的時候,同年們都捏了墨汁飽滿的狼毫,在紙上寫詩填詞,以誌今宵之歡。輪到胡編修,他苦苦吟了半晌,都沒吟出句子,隻好紅著臉,用魏碑工工整整錄了《毛詩》裏的八個字: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同年們齊聲叫“好”!說看不出、看不出,這迂夫子藏著顆憐香惜玉的心!胡編修瞟了瞟銀桂,長歎一聲,默默地喝茶。銀桂莞爾一笑,就在案上撿起筆來,接了一句詞,一個字比一個字大,一個字比一個字重,如一個人湊近一個人,不依不饒地問:

念橋邊紅藥,

年年知為誰生?

胡編修回家,重重地病了一場。大年三十的晚上,蜷在被窩裏聽街上嘭嘭的爆竹聲響,火藥香從窗縫裏鑽進來,好像已是隔世的味道。初一早晨,他掙起半個身子,好歹吞了一個仆人端進來的湯圓,又倒下去睡了。蓋了重重疊疊的棉被,還是冷得縮成了一團。挨到初二,夢見發妻回來,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他。他想死期到了,哽咽著叫了聲發妻的小名,伸了手捉住她的手。這一捉就懵懂醒了,看自己的手,竟真被另一隻手捉著,滑膩、鮮嫩的手,不是發妻,不是丫鬟,是粉光脂豔的銀桂。銀桂帶來幾個紅橘,熬了一缽橘羹,一勺勺給胡編修喂進嘴裏。一缽喂完,全身發了層汗,頓時就暖了過來。

元宵過後,北京落了一場春雪。銀桂稱病不見客人,卻把胡編修接到木樨地住了三天。三天之後,她跟著胡編修,冒雪走了。她不要張燈結彩,也不要吹吹打打,隻有滿載嫁妝的十架馬車,靜靜立在雪中。丹桂率眾姐妹們傾香巢而出,雪地相送,烏黑的雲鬟和猩紅的鬥篷鋪上一層銀白,把胡編修看得發呆,驚為玉樹瓊枝!但陳主母沒來,她說送行就像自斷其指:看一個個死了,一個個走了。銀桂在金桂的墳前磕了個頭,就要登車,袍子的下擺卻被扯了一扯,埋頭看,卻是小沅。小沅仰頭看著銀桂,不哭、不鬧,也不吱聲,隻定定地看著,濕濕的眼裏分明寫著:“我上哪兒呢?”銀桂把小沅的手掰開,淡淡道:“瞎子不是說過,‘遇桂即貴’嘛,小沅如何離得開木樨地?留下吧,年年清明,還有個人給金桂燒一炷香。”十架馬車一齊隆隆地動起來,倏忽間就跑出了桂樹林子外,車輪高高揚起的雪花,紛紛撲到小沅的臉上,她拿手捂住眼,嗚嗚地哭了。

丹桂被小沅哭得心煩,把眉頭皺成一個小疙瘩,抬頭望見樹林邊,一個家丁的兒子牽著巨獒立在雪地裏,傻傻朝這邊看,就揮手把他招過來,吩咐他把小沅帶去玩,讓她玩高興:“隻許笑,不許哭。”那傻兒子不足十歲吧,但木樨地的殘湯剩水把他喂得像頭熊,他對丹桂埋了埋腦袋,攔腰就把小沅抱到了巨獒背上去!那畜生驚得一跳,載著小沅在林子裏亂竄,小沅沒笑,丹桂和姐妹都咯咯咯咯笑起來,像早來了一窩喜鵲,衝淡了離別的愁緒。

胡編修攜著銀桂一路訪古拜賢,等車隊進了潼關,渭河邊蕭條的林子已見到些吝嗇的綠意了。他聽說北邊澄城的女媧廟有塊補天碑,碑文、字跡都出自揚雄,就執意要繞道去看。銀桂自從嫁為人婦,如冰之化為柔水,對丈夫無一不從。車隊趕了一天,快到澄城的郊外,太陽矮到一座斷塔後,天色眨眼就暗了,風挾著黃塵、沙礫颯颯地吹,人困馬乏。銀桂說,找間客棧歇息吧。胡編修剛在點頭,四下裏破鑼亂響,數不清的農民如地瓜從土裏滾出來,舉著刀槍、棍棒、鋤頭、鐮刀,突然就把他們圍住了。胡編修目瞪口呆,十匹驚馬噅噅地叫。銀桂厲聲嗬斥:“反了嗎,敢擋翰林的道?”一個漢子把臉湊過來,嬉皮笑臉說:“不就是反了嗎……”眾人一齊動手,把他們推到了那座斷塔下。

塔下立著更多的人,一望無際,個個麵容模糊,齊刷刷圈著一堆火、一張案,案前一個瘦削的人在不厭其煩地寫字。寫了很久,抬頭看見胡編修和銀桂,就問他們來做什麼。編修已經心中稍安,據實回答,來看女媧補天碑。那人哈哈大笑,笑聲蒼啞,胡編修借著火光看他,竟然是一個老叟,胡須和鬢角都已經白了。他說:“補天碑有什麼好看的?我昨天就把天捅漏了。——我帶三十個人砍了縣令的頭,今天就有投我的人,何止三百、三千……誰有本事補天,女媧活著又有什麼辦法,天就要垮了。”

胡編修不知從哪裏湧起一股勁來,斥責說:“看你像個狂悖之徒,實則不過愚昧鼠輩,坐在井底,望見簸箕大的雲,就以為是天了?識了幾個字,就以為勘破了太極、陰陽的奧理了?以管測天,以錐測地,都是千古的笑柄。天意自古高難問,你以為以你今日所為,已經地動山搖了?!無非運芥豆之力,以撞石頭之城。趕緊認罪服法了吧,朝廷天軍到來,或者還有回旋之地。”

老叟默然半晌,緩緩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然天地不仁,又何妨改換天地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秦無道,才有漢高祖提劍進鹹陽;元無道,才有明太祖由窮和尚起家,坐上了龍廷。這些人要反,是活不下去;我要反,是我考了四十年的科舉,迄今還是個老童生,活著有個屌意思。四海之內,不是莫非王土嗎?澄城如此,我如此,四海之內想必也是如此吧。”

胡編修低了頭,不說話。老叟又說:“你默認了我的道理了?跟我一起反了吧。”胡編修搖頭,說:“秦無道,率先把天捅破的陳涉卻沒有好下場。你回了頭吧。”老叟直直盯著胡編修,火焰如幹渴的舌頭呼呼向上躥,斷塔上的風鈴啞聲響了幾下,他說:“上了這條路,就誰也回不了頭了……你走吧:女人和財物,你選一樣給我留下來。”

銀桂大驚,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隻愣愣看著自家的丈夫。胡編修卻不看銀桂,淡淡道:“我帶走我女人。”銀桂一軟,差點倒下地,胡編修伸手把她扶住了。

老叟點點頭,說:“很好,很好……聽說你是個翰林,你給我留一幅墨寶吧。”胡編修提了筆,卻不知道該寫什麼好。老叟說:“隨便。”胡編修問:“請教尊姓大名?”老叟笑起來:“說出來辱沒了先人,——就算‘王二’吧。”胡編修就用魏碑,工工整整寫了:

盜亦有道

停了一停,又添上:贈王二 翰林院編修胡齊家(字)慎獨 天啟七年春

王二哈哈大笑:“寫得好,寫得好……慎獨卻是不妥,慎獨如何齊家?慎獨應該改‘修身’,家要興旺,必得陰陽同修啊。”銀桂緊攥住胡編修的手,感覺它燙得微微發抖。王二把銀桂送還給胡編修,還送還了一匹馬、一百兩銀子。銀桂給車夫分了些盤纏,就把他們都散了。

那匹馬,銀桂跨著,胡編修牽著,一步一步沿渭水過了秦川,過了秦嶺,走到川西壩子的油菜花香得悶人了,兩人一騎,悄悄過萬福橋,從北城門進了成都府。

胡編修夫妻回家,誰都不去驚動。西去成都府三十裏,有一座小小城池叫郫縣,望帝化作杜鵑啼血的故事,就出自這兒。寫《太玄》的揚雄,也是郫縣土生土長的人。胡編修算定天下就要大亂,就在縣城外,杜鵑山南麓,買了一處桑園、百十畝稻田,蓋了幾間茅屋,把全家都搬了過去。銀桂給胡編修生了九個兒子、兩個女兒,加上他發妻的長子,共是十二之數。崇禎十七年之後,沒爭到天下的張獻忠退入蜀中。在劍門出恭時,他的屁股被一片芭茅葉拉出了血,於是一腔怨憤,都發在了四川人頭上:兩三年的時間,四川人都快被他殺完了,成都府成了一座荒涼的城。胡編修率一家老小,遁入杜鵑山中,繼續過著耕讀逍遙的日子……計六奇,這一點你是比我還要清楚的,順治年中,調了湖廣的百萬之眾,去填四川之空,說是湖廣填四川,其實是“五湖亂蜀”吧。可你不會知道的,除了我,沒人會告訴你,迄今為止,能說地道四川話的人很少了——他們全是銀桂腸子裏爬出的小胡種。

至於王二,這個在大明三百年的曆史中,率先用武力起事的草頭王,最終以短命收了場。就在天啟七年八月的某個後半夜,一名叫吳襄的遊擊將軍,冒著蚊蟲一樣飛翔的雨點,突襲了王二的營帳,斬首八千顆,並用一條鐵鏈把王二鎖拿到了紫禁城。午門獻俘的儀式是小劉公公親口給我講述的,那天北京也在落著雨,這使整個帝國的空氣仿佛都同樣潮濕。在淨鞭和鑼鼓聲之後,兩百個魁梧雄健的大漢將軍,用聲震屋宇的吼聲,迎出了剛剛登基的我的父皇,十七歲的少年天子。父皇徐步穿過富麗、莊嚴、厚實的門洞,還有肅立兩側的文武大臣們,在琉璃瓦、紅色宮牆的背景下,由杏黃傘護衛著踱到王二的跟前。落後父皇半步而幾乎與之並行的,還有一個麵無表情的人,這就是被呼為“九千九百九十歲”的大太監魏忠賢。

王二隻剩了一把老骨頭,用一種生硬的姿勢在跪著,不過看起來,他更像是被從頭到腳的鐵鏈壓趴的。一隻大漢將軍的手伸下去,抓住他的後腦勺,把他的臉有力地揪起來,這就使父皇看到了他淋濕的、糾纏不清的花白頭發和胡子,還有皺紋中一雙眯著的眼。

父皇當然知道王二嘴裏被塞了塊木頭,但還是用天語綸音問:“朕不信,你就是那個要捅破天的人?”

王二咬著木頭,說不出話來。父皇的目光越過他,遠遠地望出去。向南延伸的宮牆,把天空擠壓成了長長的條狀,好像在這個視點上,可以看到藏在灰雲後邊的秘密。父皇說:“你就要死了,你就沒有一句話留給朕?”

王二眼縫裏射出光,似要說話,卻隻能夠沉默。

父皇頓了一頓,又說:“人死不能複生,但聽說轉世回來還是可能的。你要回來了,要是坐江山的還是朕,還會再反一次嗎?”

王二眼珠激動地轉著,嘴裏嗚嗚叫,但說不出一句話。

父皇喟歎一聲,若有所思,又轉而笑道:“那時候朕必然已是很老了,河清海晏,男耕女織,朕躲在禦花園裏含飴弄孫,你振臂一呼,又有誰會響應呢?……好,你是鐵了心,鉗了嘴,不屑和朕說話的。”他指著王二仰起來的脖子,虛畫了一畫,側臉對魏忠賢淺笑道,“那麼就齊這兒砍了吧,魏公公?——朕還要去個地方賞花呢。”

王二眼裏滾出兩行淚水來,滾進他幹草一樣的胡子裏。十數隻肌肉飽滿的手放下去,一齊把他拎起來——拎起一堆兩百斤的鐵、四十斤的骨頭、二十斤的肉,扔進了死囚籠子裏,推到菜市口一刀就劈了。

就在那一年更晚些的時候,大概是北京已經落了初雪了,父皇在養心殿召見了生擒王二的吳襄。吳襄的用兵神速,還有他的魁梧的身材、英俊的國字臉,都給父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皇用寥寥數語表達了對吳襄的嘉勉,隨即提拔他為山海關的總兵,並即刻赴任。吳襄次晨就在北京颼颼的冷風中,載著妻妾和十三歲的長子吳三桂,駛出安定門,替父皇鎮守帝國的北疆去了。

〇七

銀桂遠嫁成都後,陳主母就病倒了。那時候,她還不是太老,但看起來已到了風燭殘年,頭發是全白了,臉頰也塌陷、幹涸了,好像用掌一抹,就會落下紛紛皮屑。她把家政大事都交給了丹桂去料理,自己搬到一個僻靜的佛堂,終日吃齋禮佛了。她兩扇緊閉的門外,就是金桂走完最後幾步路的河灘。但她或許已經把這件事忘記了,因為當丹桂向她稟報家政時,她常常目遊神移,一臉的漠然。她的記憶力看起來明顯地下降了,她常常搞不清現在木樨地還有多少間房屋、多少座院落,進了多少花娘,又走了多少丫鬟。秋天來的時候,她從風中嗅到了讓她昏沉沉的味道,她呼地從床上撐起半個身子,驚問:“什麼東西腐爛了?”丫鬟吸了一口,回話說:“是桂花開了。”陳主母的頭重重倒在枕上,她說:“我要死了,我要再看看……”丹桂聞訊趕來,把一大摞賬本放到陳主母的枕頭邊,她說:“媽媽,都在這兒呢。”

陳主母吃力地搖搖頭,丹桂不懂,迷惑地看著,也微微搖了搖頭。陳主母呼口氣出來,哆嗦著把賬本一推,就閉了眼。

丹桂定定地看著落下的那堆亂七八糟的賬本子,沉默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事後,她稱自己病了,一點氣力都沒有。就此,她什麼事情都不再過問了。

木樨地的人們反複去跪在丹桂的床前,懇請她出來主持家政。但丹桂並不鬆口。次數多了,丹桂就說:“木樨地是大夥兒的,大夥兒都幫著管吧。”丹桂是來自洛陽的女兒,幼年時候,家裏開了間饅頭鋪子,從蒸籠裏噴出的水霧,把她的皮膚養得說不出地白皙和滑嫩。有一夜爐子倒了,店鋪起火,連帶洛陽七條街坊都燒成了一片白地。她被父母塞進水缸,躲過一劫,卻從此成了孤兒。陳主母在街頭的青石條上撿到她時,她正抱著一個乞丐丟下的酒葫蘆,睡得十分香甜。丹桂沒有金桂的嬌憨、華貴,也沒有銀桂的機巧、決斷,她身上所有的,是午後那種芳氣襲人的慵懶。陳主母一直像大樹一樣庇護著丹桂,而當大樹倒下後,丹桂卻沒有力氣和願望長成另一棵大樹,來庇護任何的人。現在,她在桃花心木的床上躺下來,用背來對著這些跪成一排的懇求者。

父皇到來的時候,正有一撥人剛剛從丹桂的床前離去。

丹桂躺在床上,聽到樓梯又響起橐橐的聲音,索性蜷起雙腿,兩手抱懷,閉了眼睛假寐。上樓來的人,她自然不會知道,這是帝國剛剛加冕的皇帝。

書生打扮的父皇,隨身隻帶了一個中年的太監。太監身材十分高大,雙眼常在眼簾下眯縫著,一部又濃又黑的胡須是粘上去的。他穿著一身的皂服,雙手時時籠在寬闊的袖中,裏麵藏著一柄鋼斧。他走路時步履滯重,表情則極為安詳。他姓劉,我後來稱呼他為老劉公公。

但父皇是獨自一人登樓的,在登到中途時,他停了停腳步,因為有個小姑娘,安靜地坐在樓梯上。父皇柔聲問:“你是誰?”她說:“小沅。”父皇說:“小沅是個好孩子嗎?”小沅說:“嗯,小沅是好孩子。”父皇用扇子把小沅的下巴托起來,看到她的淺色滴淚痣。父皇說:“小沅常哭吧?”小沅搖頭:“從來不哭的。”父皇笑了笑,把扇底的玉墜摘下來,掛在小沅的脖子上。小沅笑笑,下了樓梯,一下子跑遠了。

在樓梯最下邊的一級,坐著塔一般沉著的老劉公公,他以身體和鋼斧截斷了木樨地這條狹窄的通道。

父皇的目光悵惘了片刻,接著走上去。他的腳步放得很輕,也很慢,這似乎可以表明他是一個猶疑、警覺,而又充滿好奇心的男人。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前那堆為陽光照耀的陶罐,陶罐高低錯落,它們沒有釉彩的表麵把陽光安靜地吸進去,現出一片暈染的濕潤。他把目光收回來,發現自己已站在一個女人的床前。

〇八

四十五年前國破後,被我悄悄投入井底的十字架,此刻正在我的手心裏攥著。四十五年的撫弄,這塊冰冷的金屬染上了我的體溫,變得有些溫潤如玉了。我是為了不使德呂爾·德呂翁傷心,而叫下人把它從井底打撈出來的。我雖然看不見德呂翁的表情,但我能嗅到他的眼眶中盈滿了含鹽的液汁。德呂翁是在為我拆除傷疤上的繃帶時發現十字架不在的,但他並沒有責備我,他長久地沉默著,讓我隻能聽到他吃力的呼吸。接著,他對上帝的懺悔,變為了對我的驚愕與憐惜。他一定是發現我拆除繃帶後的麵目有多麼的可怖!他說:“啊,天啦……”

但我自己一直沒有作聲。我把沒有受傷的左手放到頭上,摸到燒焦的殘發和新生的頭發糾纏在一起,就像農家茅舍頂上的一團亂草。我將五指插進發中,一下一下地梳理起來。每梳理一下,都有淚水從我的盲目中滴出來。我至今認為我不是為毀容而悲哀,我是因為發根處發出的疼痛太過鑽心而哭泣。然後,我拿手掌順著額頭向下撫摸,我摸到的全是凹凸不平的薑瘢,就像是被一群饑餓的螞蟻啃咬過的石頭。所有的水分都被烤幹了,鼻子癟了,嘴唇豁了,耳朵燒得僅剩蠶豆大的兩個小點。隻有我的左臉的局部,還有整個的左掌還如往日一般嫩滑和濕潤;正是左手在觸摸我臉頰時的感受傳到心裏,使我發出一次次的幹嘔。我右掌上的皮肉燒化後粘在骨頭上,使它變得像一隻粗糙的雀爪。

“可憐的孩子。”德呂翁說。

但我發現自己竟然十分平靜。我說:“神父,我活下來了……我真幸運呢。”

“哦,你是活下來了……”德呂翁欲言又止。我想他的意思是要說,你活下來了,可又有什麼意思呢,真是生不如死啊。

他斟酌著詞句,很無力地安慰我:“我可憐的孩子,相信我,人活著,總是比我們自己設想的要差許多……”

我大概是笑了一下吧,我說:“神父,相信我,我會快樂的。”

我記住那一年我是十六歲,失去了光明和花容。我說出我會快樂時,就好像我早已經過深思熟慮。戶外就是一個與往昔不同的帝國和她的人民,但我暫時還不打算出門散步或是遠足。院門和觸眼的黑暗把我執意地留在往事中,我常常想起父皇來,我以為並沒有足夠的證據說明他已經死去了。我能夠證實的隻是,他已經“大行”了,我永遠也看不見他了。

如果父皇確實沒有死去,我想他是不會離開北京城的。他一定就隱身在距紫禁城不遠的某個僻靜的院落,甚至,就在紫禁城千門萬戶的某個不為人知的閣樓裏,起居,呼吸,吐納,活著,一天接著一天。如果他的過去並沒有歡樂,那他現在就無須感受到痛苦;如果他的過去是歡樂的,那他今天就有了充裕的時間可以去緬懷和追思。但是沒有人可以理解父皇的心事。我雖然是父皇的女兒,我的想法卻可能最為幼稚。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視線所及的範圍超不過從木樨地到紫禁城的距離。而父皇的目光從他登基那一天起,就應該看得到帝國最遙遠最動蕩的疆界了。

天啟七年,父皇登基,而按德呂爾·德呂翁的夷曆,是救世主耶穌降臨後的1627年。父皇的實足年齡,尚不到一十七歲,而他麵對的卻是怎樣一個動蕩之秋啊,尚未入主中土的清軍正在山海關外猛攻朝鮮、寧遠、錦州。率先捅天的王二雖已被殺,卻已有饑民步他的後塵,鋌而走險,在八方醞釀著起事……然而,父皇卻似乎表現得無所事事,他的年齡正在風月少年的好時光,而他的長相也清秀得像一位姣好的女子。也許他已和心腹謀士在帷幄中做過種種策劃,但他第一次走出深宮的旅行,卻是對木樨地這處帝國秘境的拜訪。父皇就是這樣一個人,誰也不清楚他遊移的眼光在看向何處,他的心思正想著何事,他伸出的雙手將落在什麼地方。那一天,在木樨令人眩暈的氣息裏,父皇伸出雙手,把床上用背脊對著他的那個女人翻了過來。

〇九

天啟七年的秋天,從內閣大學士到十字街頭燒餅鋪的吃客,都在用壓低的嗓音,談論著一個人的命運和前途。這個人位居朝中太監的首席,門下豢養著雅稱“五虎”“五狗”、“十彪”的打手,他們出入大內的身影,會使六部二品的尚書和蒼髯白發的將軍都感到不寒而栗。這個人總督著皇家的秘密機構東西兩廠和錦衣衛的一切事宜,效忠於他的各色官吏們山呼他為“九千九百九十歲”,同時在大明帝國的江南塞北為他修建了九十九座宏偉的祠堂,使他能夠在生前即享受到死後的尊榮。但是,如今他權傾天下的地位,因為天啟皇帝的駕崩而受到了挑戰。

這個人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就是和父皇一起接受午門獻俘的魏忠賢:大明帝國的史書注定不能跳過他的名字而向前敘述,而後世黑白兩道的文獻也都將在醒目處寫下他傳奇的人生。據一般的說法,魏忠賢是北直隸河間府肅寧縣人,因為家境貧寒,債務累累,便於夷曆1589年以22歲之身引刀自宮,拋妻別子,隻身投進了深不可測的紫禁城。那時候的魏忠賢,身無所長,目不識丁,最大的願望,就是混上一碗飽飯來吃。然而,他豈止吃了一碗飽飯呢!魏忠賢步步登高,把文武百官都甩在後邊,快頂著萬歲爺的龍椅了。在他身後把他托上去的,是一個女人:她是天啟皇帝的乳母,魏忠賢在宮中的“對兒”,客奶奶。

客奶奶至今對許多人來說,都還是一個神秘的女人。不過,在很長的時間裏,我對客奶奶本人並沒有什麼興趣。在我的心目中,與其說她神秘,不如說她更像一個影子,或者一出淒迷、冗長雜劇中必要的楔子。她是夷曆1605年天啟皇帝出生時被選入宮中做乳母的,那時她已滿過了26歲,結婚八年,並且剛剛生下了一胞雙胎的嬰兒。她入宮以後,從此留侍在這位含著自己奶頭長大的皇帝身邊23年,直到他駕崩歸天。她一直受到天啟皇帝的厚待,享有“奉聖夫人”的賜號,宮中呼為“老祖太太千歲”;而皇帝本人稱她為“客奶奶”。客奶奶與太監魏忠賢的交好,是她打發寂寥的宮中生涯的唯一慰藉。她在懵懵懂懂之中,將情人魏忠賢扶上了大明帝國權力的巔峰,從而也使自己蒼白的人生打上了一塊鮮明的印記。——這個理解,我在從前是確信無疑的,今天看來,卻是十分淺薄。計六奇,女人都是不可以小看的,女人體內儲備的柴和煤要比男人多得多,如果恰好濺上了一顆火星子,就會可怕地燃起來,直到靜靜地把石頭燒成灰……我曾經小看這個女人了,——噢,我們先把她擱到褪色的帷幕後邊吧,因為魏忠賢的眼睛,正在我的故事裏陰沉沉地逼視著我的父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