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長安來信(3 / 3)

舅公自己認可的這一點成果,零星地寫在七頁修道院專用信箋上,字跡如一,而墨色雜陳,看得出絕非一日之力、一年之功。我把它們略加整理,大意如下:

《我父》是一部口述實錄的曆史,斷斷續續撰寫於1689年,即康熙二十八年之晚春和盛夏,但沒有最終完成。講述人是一個瞎眼老婦,自稱和被推翻的明皇室有著秘密的血親關係,而記錄人是一個頗有抱負的青年史學家,他有一個奇怪的名字,這從文中老婦對他的調侃可以看出,他的名字如他本人一樣,意味著智謀和野心。而這個調侃也暗示出,瞎眼老婦出身高貴,有著非比尋常的驕傲和乖戾。她始終高高在上,說話信馬由韁,不合情理、不通邏輯的言辭與段落,隨處可見。但內容的主體,則還是環繞於多年前她與大明王朝末代帝王的故事,她稱從前那個萬乘之尊為:我父。而自己的名字,她說,是:朱朱。然而,在已知的、刊布天下的明清正史、稗官中,迄今都還沒有找到“朱朱”這個名字;或者保守地說,即便有她這個人,卻不是她所說的這個名字,而且,還缺少有力的證據支持:這個人的確是存在過。不過,就她本人來說,她完全無視於曆史,也無視那個記錄她聲音的曆史學家——上帝,她完全就沒有視覺——她像是在黑暗中獨白。那一年的秋深後,青年史學家把記錄的手稿交給瞎眼老婦,請她(在別人或他本人的幫助下)加以審核,以便他日後整理成書。但就在這一天,她和他之間發生了一件迄今不為人知的事情,也許是一個意外的衝突,乖戾、驕傲的老婦永久性地扣下了手稿,沒有發還給這位青年——這是導致手稿不能被最終完成的原因。

舅公認為,這部手稿內容龐雜,情節詭譎,如果被學術界證實,足以對一段重要的曆史構成顛覆。然而,對他這樣一輩子隻服從於內心生活的人來說,學術卻又是不值一文的。舅公晚年,對手稿的真實性越發深信不疑,理由是:他從藤箱裏隨手拾起一張紙片,都能從言辭中讀出無限的沉痛和深情。在舅公心目中,“沉痛和深情”是無法偽造的。

《我父》,這盛滿一藤箱的手稿,舅公傳給了我,我就像繼承了一個做不醒的夢。好在這個夢富有趣味,兼有鴉片的昏沉和芬芳,適合我這種閑逸、懶散的學者。歡君給了我不小的支持,她的樂觀、俏皮,消解了長時間研究手稿帶來的煩悶。她說:“切莫苦自己,曆史既然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嫁得出去也就可以了,像我這種沒心沒肺的家夥,不是還有人要嗎?”她回重慶省親期間,我飛到波士頓,去哈佛東亞文化研究所查閱了大量明清檔案,其中多為私家筆記,並在一些同門師兄弟的幫助下,推測出了手稿何以會在1765年的秋天,交到托蒂·皮耶羅神父的手中。——這一點,在舅公的研究中,尚是一個空白。

朱朱,手稿的女主人公\/講述人,李自成攻破北京城的時候,她還是個少女,年齡不會超過十八歲,在紫禁城的大火之夜,她同時失去了我父和雙目的視力。一個叫德呂爾·德呂翁的傳教士(國籍不詳)拾到她,並收養了她,她在手稿中,稱他為“我的養父”。德呂翁由於精通天文學知識,在明、清兩朝,均官拜禦前曆法官,在欽天監供職,這使他所受的禮遇,遠遠高於其他西方同行。他卒年不詳,如果康熙二十八年手稿撰寫的時候,他還活著,應該已在百歲之上了。作為瞎眼老婦的朱朱,後來也下落不明。就我所知,在曆史中不明不白失蹤的女人,給我印象深的隻有兩個:一個是兩宋之交的李清照,一個就是明清換代的朱朱。這部手稿後邊的潦草附錄中暗示,由於發生了她和史學家之間那件不為人知的事情,她本來是要怒而焚稿的,但火焰的灼痛(一定還有別的什麼)讓她改變了念頭……朱朱留下的最後一個有物證的蹤跡,就是把手稿送到了她養父的一個學生H(姑且稱他為H)的家中,請他“封存”。H曾從德呂爾·德呂翁那兒學到天文學知識,得以在欽天監服務。H臨死前,又把手稿傳給了自己的學生P(也姑且稱他為P吧),但並沒有多做交代,隻囑托“收起來”。這已是康熙五十四年之後的事情了,郎世寧已抵北京,並已經給康熙皇帝敬獻過金雞納霜,有效地治好了陛下的貴恙:瘧疾。此後,他正式在宮中畫像兼行醫。P和郎世寧成為了摯友,P對漢字和宮闈秘史都知之甚淺,就把“收起來”的手稿作為藝術品,贈送給了作為畫家的郎世寧。

朱朱當初把手稿交給H神父封存。封存,要達到什麼樣的目的,她沒有說,迄今也沒有人能猜到。然而,這部手稿在輾轉過程中,還是泄露了一絲風聲,並被敏感的人捕捉了下來:浙江寧波天一閣藏書摟的書目中,有關於明遺民的大量筆記,其中一部《燕山龍隱錄》,赫然標著“亟待搜尋”的字樣。我以為,《燕山龍隱錄》,極可能就是這部手稿本來的名稱。

郎世寧是繼利瑪竇之後,在華最有影響力的傳教士、藝術家和中國通。他能意識到《燕山龍隱錄》的重要性,卻看不到它可以麵世的那一天。在珍藏了手稿大約四十年之後,他在行將就木之前,把手稿通過托蒂·皮耶羅神父,帶到了海外。之所以要偷偷放在盛桂花糕的籃底,我推測,是他實在不知該向皮耶羅交代什麼話。就在這持久的沉默中,《燕山龍隱錄》隨皮耶羅開始了比他的歸鄉之旅更為漫長,也更為曲折的語言、地理的大遷徙:它在時間中改頭換麵,幾乎讓人無法辨析真相。

歡君返美後,對我研究出的這一結論頗為驚訝,連聲誇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幾乎讓我受寵若驚。當晚大吃大嚼她做的熱辣辣重慶火鍋時,她慨然表示,如果我有誌把《我父》回譯為中文,她願意盡其所能地協助。大喜之餘,我用啤酒把自己灌醉了。但是,從法語回譯這部手稿,遠比我們所能想象的更為艱難:我在法語上下過功夫,閱讀沒有大礙(歡君也能讀讀),但畢竟不是我的母語。歡君的母語是中文,但她的曆史知識還停留在高中階段;我雖然專治中國古史,對漢語的種種奧秘,卻還隻能意會、拙於言傳。我倆綁在一塊,從表麵上看,自有許多優勢,我可以對著法文手稿和葡文夾注,用英文誦讀,歡君則用中文記錄,事情就這麼簡單。然而不然,為了從兩種語言(實際不止兩種)裏找到相互準確對位的詞,我倆摳破了頭皮。語言猶如叢林,一旦身陷其中,發現處處歧路,舉步維艱。而歡君對維護漢語精確性的倔強,和我對漢學知識的自信,經常鋒芒相對,各不相讓,發展到極端,就是冷嘲熱諷,惡語相向,中美關係,時時麵臨危機。為了打破僵局,——有時候會持續一天或者一周——我隻好以和稀泥的方式尋求解決,而她這時也禮讓兩分,於是我們就此在一個詞語上達成並不心甘情願的妥協。暑期,為了這件自找麻煩的事情,我們甚至放棄了旅行,終於在上個禮拜五的晚上(後半夜),把一箱子蝌蚪文,統統變成了方塊字。

然而,我們還沒來得及喝杯早茶(峨眉竹葉青)來慶賀一番,就沮喪地發現,回譯出的這部手稿,每一個漢字我們都認識,卻是無法卒讀的:它情節枝蔓叢生,細節如荒草亂長,涉及的人物不僅眾多,而且性格破碎,前後多有矛盾、抵觸,在曆史的拐點,常含著不合牌理、不合邏輯之突變,更有波詭雲譎、相思如灰,讓人讀得時而悲咽無語,時而又一頭霧水。這固然與瞎眼老婦恣肆汪洋(或曰信口開河)的講述方式有關,更因為它的母本也僅僅是一部未經整理、修訂的原始文稿。加之,它在語言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轉換中,留下了不計其數的誤譯、漏譯、揣測、武斷的增添與刪節,總之,它千瘡百孔,如畫在絹帛上的一幅古代地圖,反複被蟲咬過,又反複被人按臆想重新編織和塗寫,最後,圖上標示的點與線就全亂了。

這意料之外的打擊,把我們打蒙了。在長時間的無語後,還是我勉力支撐了起來。我指著桌上、地板上,堆放的一小摞一小摞書稿,啞聲說:

“這是帶給人無限麻煩的書。”

歡君哭兮兮地說:“我同意……”

“無限的煩惱,無限的時間。”

“我同意……”

我做了個有力的手勢,說:“讓我們把它忘了吧。”就俯身把書稿撿起來,抱到屋外的草坪上,摞起一座山。在我掏打火機的時候,歡君跟了出來,向我背誦了她喜歡的一個哲學家(我懷疑是個小說家)的一段話:“一本無限的書在燃燒時也許同樣是無限的,因而會使這個星球被煙所窒息。”她臉上沒有了淚痕,調皮地看著我。

我把打火機扔了。我倆都同意再給它尋找一次機會。我和她都不忍心說出那句中國俗話:

“死馬當活馬醫。”

何先生,歡君向我推薦的醫生就是您。

請原諒我的冒昧,因為我找不到其他人了。也請恕我直言,您也許並不是最合適的人,卻是我能夠找到的人。歡君之所以向我推薦您,是基於以下三個理由:

一、對校友的信任。

二、您受過曆史學的基本訓練。

三、您是一位作家,寫過李清照南渡這樣的小說,曆史、文學在您的寫作中如影隨形。歡君問過我:“讓一隻古代瓷盤的殘片重新複原為瓷盤,靠什麼?”我說:“膠水和石膏。”她說:“大錯。是想象力。”這句話,幫助我下了最後的決心。

何先生,現在我和歡君掌握的,就是一堆(又一堆)語言的殘片,而您手上所有的,即膠水、石膏和修複術。我誠摯地邀請您加入我們的工作,把它修複為一本可以清晰、流暢地閱讀的書。我們不指望這本書能給曆史和文學構成顛覆或某種大的貢獻,隻乞盼它能夠被完成。懷胎十月就很艱辛了,而我們還一直處在難產的境遇中。您的加入,也許能把這孕育了三百年(或者更長)的老孩子,催生出來,放還於人間。

我和歡君都期待著您的(慷慨的)回應。

您誠摯的

宇文長安(Stephen King)謹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