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長安來信(2 / 3)

關於那部手稿,事情的由來是這樣的:

去年聖誕節前夕,我奉母令偕歡君前往葡萄牙北部,探望在群山環抱的小鎮保萊塔修道院擔任神職的舅公吉爾伯托·西芒。舅公已過九旬,又高又瘦,一頭紅發,臉色蒼白,極符合中國古人對紅發夷鬼的想象。他精通七種以上的語言,博覽群書,頗似那種“不出門、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的智者。五歲的時候,我首次隨母拜訪他,他給我講述了一隻從石頭裏蹦出的猴子擾得天下大亂的故事,讓我聽得激動不已。後來,我知道了這就是《西遊記》——這也是我頭一回聽說世上有“中國”。大一時我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念人類學,暑期漫遊歐洲,再次見到舅公。他問我,第一個對中國發生重大影響的西方人是誰?我不假思索就回答,自然是威尼斯旅行家馬可·波羅了。但他否定了我的回答,他說,是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依照舅公的說法,馬可·波羅對中國影響甚微,他的作用隻在於喚起了西方對東方的想象;而利瑪竇則改變了中國,他帶去了上帝和數學這看似對立實則和諧的兩束光亮……舅公無力改變中國,卻改變了我,他送我一部《利瑪竇中國劄記》,誘我走上了漢學之路(我多次懷疑,這是否是一條歧路?)。

後來,我在舊金山唐人街的古董店閑逛時,發現了一卷裝在檀木匣中的紙卷。紙是宣紙,西方人稱為稻米紙,原本鮮潤的米漿色已經黯淡了,寫在紙上的字卻還是娟秀嫵媚的,如一個個羞澀的處子。那時候,我認識的漢字還不多,隻能依稀感覺到,這是一封從明代皇宮中偷偷寄出的信,寫滿了思念、憂傷和疑惑……信末有一小塊暗紅的印記,起初我以為是印章,卻沒有發現印文。我請教店老板,他說,是寫信人刺血按下的手印。從那以後,一直到現在,我隻要一聽人說起“明代”,眼前浮現出來的,首先就是這一小塊胎記一樣的血跡。這卷書信標價太高,我買不起,然而,它卻成了我和明代相遇的開始。

這一次重返保萊塔,舅公和我都明白,我們沒有機會再見麵了,他老而又老,看起來就像是一尊石雕。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形象則接近於不朽。由於歡君的出現,使我們的交談多了若幹樂趣,也自然談到了許多有關中國的事情。後來,他向我們贈送了這一部手稿。

確切地說,這不是一部手稿,而是一藤箱業已泛黃的紙頁,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蝌蚪文、象形文、奇怪的符號和圖案,夾雜著數不清的注疏與考辨,它們淹沒意義的主體,就像雜亂的林木淹沒了河穀:它幾乎無法被閱讀。但對它的來曆,舅公做過細致考證,以及多種推測,使對它的敘述有了比較清晰的脈絡:

1765年10月,一個在北京宣武門南教堂供職的意大利傳教士托蒂·皮耶羅,獲得南巡歸來的皇帝恩準後,在北運河的終點大通橋碼頭登船,啟航返國。彼時的運河兩岸,槐樹成林,落葉紛飛,送行的人中,有一個高鼻深目的顫巍巍老者,即皮耶羅在華的最著名同胞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郎世寧親手送上了餞行的禮物:一竹籃的桂花糕。桂花糕金黃酥軟,宛如把整個北京的秋色都盛放在了籃中。皮耶羅隨即經北、南大運河,出杭州灣駛入東海,在澳門短暫停留後,開始返回祖國的漫長航程。——這一年在手稿上記載明確,如您所知,即乾隆三十年,歲在乙酉,恰逢盛世。然而,老皮耶羅已年過花甲,看到了盛世後的淒涼;還有鄉愁纏綿(鄉愁是無須理由的),他於是隻身辭別了。籃子裏的桂花糕作為茶點和鄉誼的象征,雖然不忍,但還是在三天之後吃完了,——籃子底部,露出了用絹帛包住的這部手稿,確切地說,是這部手稿的原始中文本。

次年,郎世寧作為備受恩寵的宮廷畫家,在北京去世,享年78歲。乾隆皇帝追封他從二品侍郎銜,厚葬於阜成門外滕公柵欄傳教士墓地。和他同在一處為伴的,有青草中的蛐蛐兒,他沒有說出的秘密,以及1610年即萬曆三十八年去世的利瑪竇。——這件事情,對尚在大海中展閱神秘手稿的托蒂·皮耶羅來說,永遠都不會知曉了。

手稿篇幅龐雜,內容詭譎,牽扯到這個世界上最大帝國四代皇帝、無數人的命運。托蒂·皮耶羅神父在長達一年,也許比一年更長的旅途中,把手稿翻譯為了拉丁文和意大利文。船在他的家鄉那不勒斯灣靠岸時,他覺得自己已快被鹹風吹成了鹹肉幹。在那不勒斯灣的小漁村,托蒂·皮耶羅神父隱居起來,以沐浴陽光和修訂這一部(其實是三部)手稿,消磨了三十餘年的時光。然而,這部手稿郎世寧從何得來,又為什麼要交由他帶出海外,托蒂·皮耶羅神父始終都弄不明白。1798年1月的某個早晨,他夢見了差不多業已遺忘的郎世寧推窗進屋,白發披肩,兩眼迷惘,對他欲言又止……醒來後,他雙眼噙滿了淚水。隨後,他就騎著毛驢,頂著冷颼颼的風,去梵蒂岡朝覲了教皇庇護六世。彼時,全意大利正忙於應付拿破侖的征戰,當皮耶羅向庇護六世陳述有關中華帝國和郎世寧的事務時,教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但後來,皮耶羅還是以哆哆嗦嗦的手,呈上了這部手稿的拉丁文本。手稿被教皇接受以後,很快就束之高閣了。我有理由推論,它沒有被認真地閱讀過。因為就在該年的二月份,拿破侖的大軍攻破羅馬,俘虜了庇護六世,建立了羅馬(台伯爾)共和國。好在沒有史料表明,拿破侖清洗過教皇的私人檔案庫,這使手稿逃過了一劫。今天,如果梵蒂岡的檔案庫可以對外開放,這部手稿我們應該不難查找到它:在皮耶羅神父留下的殘破劄記中,記載了他給這部拉丁文手稿取的名字:《龍之秘史》。

手稿的中文原始本,托蒂·皮耶羅則捐獻給了佛羅倫薩的達·芬奇博物館。中文手稿的墨跡都寫在柔韌的宣紙上,隨情緒的起伏,時而工致似春閨婦人,時而狂亂如驚馬奔騰,神父認為,所謂書法,即東方藝術之極至。據神父的殘破劄記記載,中文的手稿名共有五個字,其中一個是“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人們發現《……龍……》消失了。關於它的去向,流傳有兩種說法,一是墨索裏尼為了討好希特勒,把《……龍……》作為重禮相贈,後來毀於1945年盟軍對柏林的春季大轟炸。一是盟軍占領佛羅倫薩的當天傍晚,一個穿盟軍製服、戴鋼絲邊眼鏡的上校參謀驅車來到博物館,把《……龍……》借走,從此神秘失蹤。(1945年之後,盟軍在他們用槍征服的歐陸各地,又用玫瑰、殷勤,或其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領走了許多姑娘以及別的財富,其中一個漂亮的葡萄牙少女蘇姍娜,即是我的母親。)前邊兩種說法,都近於小說家言,無法查實,唯一可信的是:它的確找不到了。

隻有托蒂·皮耶羅神父翻譯的那份意大利文手稿,以另一種方式流傳了下來。他給這份手稿取了一個簡潔而又中立的名字:《言辭》。神父在小漁村中,以《言辭》為伴,打發最後的暮年時光。1800年5月,拿破侖揮師四萬翻過阿爾卑斯山,再次向南侵入意大利全境。在這支隊伍中,有一個二十出頭的隨軍神父讓·雅克·阿諾,栗色卷發,麵容姣好,且耽於幻想,讀過《馬可·波羅遊記》,對東方抱有極大的熱情。為此,他專程趕到那不勒斯灣,拜訪了老皮耶羅。在這兩個老少神父之間,有過多次的秉燭長談。在征得後者的同意後,阿諾用法文抄錄了《言辭》全稿,並重新給予了命名:《我父》。“我父”,是手稿的女主人公在滔滔的言辭中,一開始就提到(並將時刻提到)的一個人,他,意味著時光的重現。抄錄工作接近完成的時候,托蒂·皮耶羅神父無疾而終。阿諾忠實地執行了老神父的遺願,按中國的習慣,將《言辭》作為紙錢,在他的墳前焚化了。托蒂·皮耶羅對讓·雅克·阿諾的影響之一,是使他脫離了軍隊,遠遠地跑到西、葡邊界葡方一側的修道院避居起來,並給自己改了一個葡萄牙名字,若澤·亞馬多。

何先生,我想您已經能猜出來,這個地方就是葡萄牙北方僻靜的保萊塔。

《我父》在保萊塔修道院被曆代神父翻閱了近二百年。從各種意義上講,它都遠非一部聖賢之書,也和上帝的教義不相吻合,但是它非常有趣,而且不能被完全釋讀:這就構成了對閱讀者持久的挑逗,讓你欲罷不能。何況在磚石壘砌的修道院中,靜謐得能聽見黑袍和陽光擦過牆麵的聲音,這兒有的是用不完的時間。如中國古人所言,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每個神父都在手稿的空白處寫下了一些感想,或者猜測。由於它在語言上由中文—意大利文—法文進行了三次轉換,這就使理解產生了若幹歧義。還有,母語非法語的人,則可能對某個微妙之詞,進行自己的詮釋甚而篡改。手稿的容量越來越大,不同的筆跡和心情,都在字裏行間擠壓著和膨脹著。若澤·亞馬多走得最遠,據我的舅公說,他把閱讀《我父》的感受,寫成了一部史詩《舊宮殿》。某個四月的上午,他站在平台上一邊眺望國境線北側的西班牙春色,一邊梳理自己栗色的卷發,這時雷電猝然擊中了銅梳,他倒地死去,年僅27歲。遵照他的遺囑,《舊宮殿》至今還被鎖在地窖深處的一隻鐵匣裏,和修道院秘藏的香檳、葡萄酒為伴,不與世人分享。

我的舅公吉爾伯托·西芒神父,則沒有詩人氣質。相反,他的一生所為都很謹慎,凡事講究精確與邏輯。這跟他從小鍾愛數學有關。十六歲時,他在不借助任何演算工具的情況下,把圓周率推到了小數點後13位,一時被半個葡萄牙誇為天才。但此後,他在圓周率上耗盡十年的心血,都未能跨過“13”。“13”,似乎讓他從中看到了某種重要的警示!震驚之餘,他終於拋下數學,披上黑袍,皈依了上帝,成為一個端莊、樸素的神父。也許可以說,他是該修道院極少數真正沒碰過女人的神職人員之一。不過,受數學的影響,他一輩子都在關注天象,那些寫在人類頭頂的神秘的點與線。我尚在兒時,他就對我說過一句難忘的話:“我們今天肉眼所見的星星,很多在萬年之前就已毀滅,我們看到的,隻不過是它們穿過時間而來的餘光。”吉爾伯托·西芒神父從星空獲得的啟示,使他對一切業已消失的事物,都充滿了隱秘的熱情。在這種熱情的支配下,他把《我父》的手稿把玩和考訂了大半輩子。但是,在去年聖誕節的早晨,窗外飄著雨夾雪,他靠著壁爐,啞聲告訴我:“我基本上失敗了……我沒能廓清這部紛繁的手稿,我在紙上留下的眉批和夾注,可能還給它增添了麻煩……唯一有用的,是我推測出了它的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