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要董竹君參與其中,可是她內心非常矛盾,畢竟這是玩弄人的事情。可若是沒有股東,沒有資金,群益廠就沒有出路。無計之下,她唯有向朋友請教她到底該怎麼做。朋友認為像東北公子哥這般肆意揮霍的人,錢肯定不是從正路得到,若是能把他們的錢用到辦實業上,才是真正的有意義。聽了他們勸告,董竹君決定參與這場賭局。
他們教董竹君如何做莊家,圍棋子以單雙數定輸贏,開局之後,第一場他們就輸了二千六百多元,董竹君為莊家輸了錢,她哪裏有錢呢?張雲卿從中解圍,今日先不結賬,等明日張雲卿做莊家時定了輸贏再算。
就這樣,他們一步步讓董竹君走入圈套,賭局結束之後,董竹君需付三百元。為給群益廠招商引資,董竹君不但沒有獲得股東的資助,反而要賠三百元。待董竹君冷靜下來,才發現這其中的不對勁,又回想起上海灘的光怪陸離,什麼“拆白黨”“翻戲黨”“仙人跳”“放白鴿”等無奇不有,若是自己當真入了圈套,那真是冤了。
為了驗證自己是否入了圈套,董竹君故意拖延付款日期,並暗中觀察他們的行動。經過觀察之後,董竹君羞憤地發現,她當真是上了他們的當。她本想著辛辛苦苦也要把群益廠辦下去,卻沒想到他們會趁火打劫。
隨後,董竹君顧及張雲卿的顏麵在不激怒他們的情況下,輕言委婉地點破他們的陰謀詭計。張雲卿一夥還算有良知,把真相告訴了董竹君,他們本就不是想入股群益廠,而是一開始就捏造假身份去騙取董竹君的錢財。
他們認為,縱使董竹君如今麵臨創業的失敗,但她畢竟是四川都督夏之時的前妻,在夏家肯定結識了一些權貴,想到拿出幾百元還是輕而易舉的。卻沒有想到,董竹君在經濟拮據的時候,還是不肯動用曾經的社會關係,確實是硬骨頭。
既然事情已經敗露,他們求董竹君不要聲張,他們也是苦命人,靠著這些旁門左道賺錢也是迫不得已。最後承諾董竹君日後若有什麼困難,他們願意鼎力相助。
董竹君雖恨他們,卻也同情。他們的惡,歸根結底亦是社會的壓迫。曆經這場騙局之後,她進一步認識到上海灘的複雜,這裏有繁華的十裏洋場,亦有作惡多端的亡命之徒。此後,無論是創業還是進行其他社會活動,董竹君總是大膽中帶著小心,對事物的認識能力更進一步。
脫離騙局之後,董竹君再也想不到其他辦法去引資金入群益廠。她不能公開尋找投資人,因為她的政治身份特殊,又逢出獄不久,一切都得小心行事。最終群益廠因資金不足以運行而關閉。創業失敗後,經張雲卿介紹,董竹君去了無錫磚瓦廠擔任經理。
雖然感激張雲卿的推薦,但董竹君在做了幾個月的經理之後,還是因磚瓦廠資金不夠雄厚,沒什麼前途辭職回瀘。
失業之後,沒有經濟收入,她為了節省日常開支搬到甘村租便宜的房子。走投無路之際,之前的權貴她不想去求助,而娘家親戚都是貧窮人家也資助不上,若是向革命朋友借更是不可能。
“人窮誌不窮”,房租交不上要忍受房東和鄰居的奚落,她從臉紅到麻木。她的母親常常會來甘村看望她們,每次都重複著她們都是命苦之人,日盼夜盼終於盼得董竹君嫁得富貴人家,想也知富貴人家的日子不好過,真讓人羞愧難當。如今逃出苦海,麵對生活問題,身心亦是煎熬。
麵對母親的哀怨發泄,董竹君除了難過之外,從來不接話,人都已經那麼苦了,說得再多亦是無用,唯有腳踏實地地去想辦法改變。董竹君沒有想到,亦是不想麵對的是,還未等到她們生活有所改變,她的母親卻魂歸西天。
她後悔那個辦事回來的路上遇見母親獨自一人在自言自語卻沒有叫她。噩耗傳來的那天晚上,她悲慟異常。她可憐的母親,可憐的一家人,聚少離多未及享福就已離去。
這世上有多少事情時過境遷之後,回想一千次一萬遍依舊悔恨萬分的?不外乎那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在張雲卿的提議之下,董竹君奔波四處借錢為其母辦喪事。
1933年夏,債務累累的董竹君,無奈之下送女兒國瑛去北平托張雲卿撫養。此時孩子讀書的學費已無著落,幸好張雲卿幫助三個孩子交了一個學期的學費,並且借給董竹君一張二百畝紹興沙田的地契,董竹君用地契在好友女醫生鄭素因那裏抵押了三百元。
全靠了這三百元,董竹君把債務還清了。可後果是她到了抵押期限卻還不上這三百元,女醫師怒極之下不念好友情分,請人去逼迫董竹君還錢。
迫於債務,董竹君看透了世態炎涼,可是這隻是她人生中一件難忘的事情罷了。她並不怪好友鄭素因,畢竟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她肯借錢救助,若不是她的錢,自己不會渡過難關。
董竹君是那種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的人,後來她創立錦江飯店,連本帶利把欠鄭素因的債還清。往後董竹君還免費資助五百元讓她去日本留學,在她留學期間按月送二十元給她母親作生活費。
在上海灘闖天下能遇上幾個好朋友當珍惜,董竹君幫助鄭素因,一方麵因為她曾在落難的時候慷慨救濟董竹君一家,如今報恩對誰都是一件愉快而有意義的事情。
董竹君在上海創業前期,除了與鄭素因交好之外,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人,那就是曾經欲騙取董竹君錢財的張雲卿。騙局揭開之後,他們反倒成了朋友,或是深知彼此的難處,在雙方落難時大方出手相助。
後來張雲卿去世後,董竹君經常在生活上幫助他的妻子和兒子。董竹君雖然能夠在有能力之後幫助那些曾經幫助過她的人,然而在她落難的時候,即是一身重擔在肩膀上,她扛不起也得扛。榮華富貴,也是曆經滄桑的見證。
那些年,她除了麵臨著失業、喪母、欠債的境況之外,父親也病了。父親患病,董竹君沒有錢給父親治病,靠夏之時更是不可能。他來信威脅董竹君,若是她肯帶著孩子回四川,他就肯出錢為她的父親醫治。可她又怎麼能回去,既然走了出來,就不該回頭。
家裏沒有錢,她就拿東西去當,換幾元錢給父親看病。她可憐的父親,是她的英雄,即便他靠出賣勞力也未能給予一家人好的生活。如今他奢求再多活幾年都是奢侈。生死有命,世道艱辛,董竹君在那個時候根本沒有能力滿足父親的願望。
當年她赤手空拳獨闖上海灘,看著那千門萬戶的燈火明明滅滅,可她卻看不見光明。摩肩接踵的行人來來往往,卻容不下女子的一席之地。自從她與夏之時離婚,說得好聽她是“出走的娜拉”,可總有一些人等著看她去跳黃浦江。
即使當盡、賣光手中財物也難以解決一家溫飽,現在父病母亡悲傷難耐,加上孩子的教育也成了問題,難道她當真是走投無路了嗎?
絕處逢生路
董竹君與夏之時離婚之後,帶著老少來到上海灘艱苦創業,好不容易靠著她的勇氣與智慧創辦了群益廠,本以為實業會有所成。不料飛來橫禍,陷入牢獄之災,好不容易出來欲為社會做一些事情,卻被監視逮捕。厄運接踵而來,失業、欠債這些都還可以解決,可是她的母親再也回不來了,如今連她的父親也病重,孩子的教育費供不起,真是禍不單行!
董竹君先前是夏之時的太太、都督夫人,但如今就像行走的娜拉,為了獨立人格,為了創造人生的價值,她毅然地離開夏家。獨自走到今日,社會輿論紛紛,她創辦群益廠後期,被股東疑猜為女的“拆白黨”,責罵她不專心創辦實業,反而投身政治活動。
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人們都不願去接近她。家庭日常需要錢,孩子教育需要錢,可是她獨獨缺錢!當時國內形勢混亂、正值內憂外患之際,她想為革命出力卻有心無力,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讓她陷入極端的苦悶之中。
現實讓人絕望,沒有出路,她想到了死!可若是她死了,孩子將被迫送回四川,前途問題她不得不負責;若是她死了,可憐的父親怎麼辦,難道等著他臥病在床咽下最後一口氣嗎?若是她死了,社會的輿論會把她歸入卑賤之流,她的前夫夏之時亦會痛快得意。
她不能死,她若是死了,隻會讓仇者快,親者痛!她又怎麼能死呢?革命同誌時時告誡她,人生在世不稱意也要意誌堅定,隻要還有一絲希望也要抓緊不放。既然她有死的勇氣,何不把這勇氣用在生計上呢?
董竹君靠著革命的人生觀和樂觀思想的支撐,放棄了自殺的念頭,重新規劃生活。她為了節省開支,從甘村遷到了上海美華裏,這個地方雖然偏僻,但這裏卻住著許多文化人。
她在美華裏租房子出租,做二房東賺取租金補貼家用。她的房客都是一些老黨員和新四軍幹部,那些鄰居與她交好的有作家白薇和廖沫沙夫婦。她們生活雖然也艱難,但與董竹君誌向相投,且都很喜歡董竹君的孩子,在生活和學習上經常幫助孩子,這使得董竹君十分感激。
在美華裏做房東,董竹君一家的生活依舊拮據,無論是孩子的教育,還是日常的支出都是一個大問題。
避難期間,巡捕房一直沒有放棄搜捕董竹君。她不能出去工作,平日裏除了去探望父親的病,就是在家做家務。正逢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電影製片廠需要義務的音樂人員,董竹君吩咐國瓊參與音樂製作,國瓊不避身禍勇敢去參與。可該公司僅僅拍了幾部片就被查封了。
董竹君雖吩咐國瓊參與共產黨組織的工作,可當時國瓊還年輕,在她去工作的時候,董竹君總是提心吊膽。又一想,國家那麼多革命者可以為國犧牲,為什麼她的女兒就不可以呢?想到這些,董竹君狠心地允許國瓊在上海與同學們參加地下工作,如遊行示威、秘密運送傳單和進步書籍等。
沒有生活收入,單單靠著一點點的房租,董竹君一家的生活極其窮困。幾個孩子幾乎要輟學,幸得當時上海惠平中學女校長張平江的義助,免了孩子一個學期的學費。孩子的教育是最大的問題,即使是平日裏她用白糖和鹽下飯也要讓孩子吃飽了去上課。把家裏麵能賣的、能典當的東西都拿去了,連衣服鞋子也不例外,她那麼辛苦為了什麼,無非是想撐過這段艱苦的時光,等候光明!
家裏沒錢開飯,朋友建議她去向軍政要人楊虎借,可決心跟過去斷絕關係的董竹君,寧願典當衣物也不肯去借。直到後來國瓊去上海兩江女子中學和江灣女子中學教琴補貼家用,她們的生活才有所好轉。
即使日子過得窮苦,董竹君還是把家庭整理得有條有理,一如孩子的衣服總是燙得筆直,她教導孩子學會各種家務,不能自暴自棄。特別是董竹君愛好清潔衛生這一好習慣,成為周圍人的模範,她們都喜歡像董竹君這般勤懇的人。
在美華裏生活的那一年,董竹君一家雖然生活困窘,可在她心裏,總有一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期盼,正如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即使身在生活的黑暗之中,光明終究是破靄而來!
1934年年底,董竹君的父親病情越發嚴重,她眼看著老父親吊著半條命卻一點辦法都沒有。而她父親即將去世之前,還擔心著董竹君的前途,此時有一個姓李的熱心人士想幫助董竹君開辦飯館,在還不知是否能成的情況下,董竹君為了安慰其父,竟說此事已經成了。
董竹君不忍看其父不安地咽下最後一口氣,當晚就拜托房主關照她即將去世的父親。那晚,董竹君獨自一人走回家,她想了很多,這些年來的事情曆曆在目,有哪些事情始終圍繞著她呢?不外乎是貧困,貧困真的很可怕。
貧困使男人潦倒,黑暗使婦女墮落,饑餓使兒童羸弱。在這世上,多少無奈的事情是因為貧困而造成的,沒有錢,真的萬萬不能!
回家之後,天真無邪的孩子湧上來詢問外公的病情,董竹君眉目酸楚,徹夜未眠。翌日天微亮,董父與世長辭。遍嚐人世間的辛酸,人間辛苦走了一遭,生不帶來,死亦不帶去!
董父去世時,因貧窮未能舉行葬禮。董竹君沒有在喪父的悲痛中沉淪,為了家庭以及理想的發展,她必須振作起來,既然選擇了,就當一如既往地堅持下去。
就在她感歎世上男子千千萬,為何一個女子想自立謀求生路是這般難時,她的勇敢堅強終於給了她好運氣。
在董竹君父親去世前的幾天,董竹君家裏來了一個神秘的客人,他就是四川人李嵩高先生。這位義士曾留學法國,之後投筆從戎,在四川領導軍隊。董竹君並不認識這位先生,然而他可是慕名而來。
夏家出走的“娜拉”,在當時四川引起極大的震動。他佩服董竹君獨立的人格,此行前來特地助董竹君創業,他不能看著中國的“娜拉”走投無路!
素未謀麵的李嵩高願借兩千元給董竹君做生意,為何他會如此大方?難道當真是敬佩董竹君的人格,雖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對於董竹君這樣曆經滄桑的人來說,這事確實可疑。
董竹君拿不定主意。畢竟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若再這樣窮苦下去,不說自己一事無成,連孩子的發展都會被耽誤。況且李嵩高曾說,她是女中大丈夫,要做大事,就得直爽起來,不要走那些小路,走大道才是賺錢的法子。
錢本該由人來支配,而不是困於錢受生活支配。唯有這樣,錢才有意義。況且董竹君不但有商業才能且有創業經驗,這筆錢若是在董竹君手中定能發揮它的意義。她做的是實業,小益惠及董竹君一家的發展,無論是孩子的教育,還是一家的美好生活;大益則可惠及社會,為一些女性提供賺錢的機會,幫助困苦人們脫貧,這些都是董竹君創業的初衷。若是再上一個層次來說,董竹君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為社會的發展做貢獻!
在李嵩高再三誠懇勸說之下,董竹君願意接受他的義助。後來盛名上海灘的錦江飯館就是以這兩千元作為最原始的資本創建的,這兩千元不但解決了董竹君的生計問題,還給她的理想鋪上了墊腳石。
李嵩高可謂是董竹君人生中的恩人,他不但資助董竹君創辦實業,還幫她節省教育開支,把國瑛從北平接到日本撫養並送她去念書。
然而這位好心人卻是一個可憐且悲壯的人,錦江飯館營業半年左右,李嵩高買槍支的錢被他人惡意吞沒,如今是有家不能回,被困留在日本。此時,董竹君不但把欠他的兩千元還給他,還接濟他一年有餘。
李嵩高送國瑛回上海之後,緊接著回四川。後來在董竹君流亡菲律賓時,卻不料他也是命途多舛,因政治原因被蔣介石槍斃了。
飲水思源,誌士之恩永生難忘!後來,董竹君時常和她的孩子談起這位先生,即使不能為他做些什麼,她也要她的孩子記得,曾有那麼一位萍水相逢的人對她們慷慨相助。她們該把這份善心永世傳承下去,或許,他在天有靈也會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