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董竹君迅速著手創辦女子織襪廠和黃包車公司。織襪廠門市部設在東勝街,起名為“福祥女子織襪廠”,聘請師傅教那些前來工作的貧苦女子織襪。
自董竹君開始創辦實業,她就有借口拒絕一切無意義的應酬,專心把心思放在創業上麵。她叮囑那些女工,要努力認真地工作,唯有賺到錢,才能擁有更多的自由,即使不為自由,也能為一家溫飽做一些事。
織布機的聲音日夜不息,極其有規律,董竹君的孩子在她教導之下,個個愛好學習,每日清晨讀書聲不斷,兩聲相映成趣,盡顯朝氣。可是,夏之時除了給董竹君提供資金之外,從不插手創業的事情,所有的艱辛由董竹君一人承擔,他則和一群所謂的知己好友在屋內打牌吸大煙。
1926年,董竹君決定用開辦女子織襪廠賺的資金在桂花巷租房子創辦“飛鷹黃包車公司”。當她創辦這個公司時,她的雙親自告奮勇願協助她經營,畢竟她的父親拉了大半輩子的黃包車還是相當有經驗的。
董竹君看著雙親起早晚睡,為公司做事盡心盡力,一方麵心疼她的雙親,另一方麵她又充滿動力,告訴自己必須要成功。
董竹君的經商之道以做實業必須保證員工的福利為標準,員工有了動力,生意自然會好起來。例如她開的黃包車公司,首先教導車夫先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並以承擔車夫負傷的醫藥費用。除此之外,她還給予員工良好的保障,免除他們的後顧之憂,車夫若是付不起車租可以分期付款,車的修理費和製服費都由公司出。
在開辦實業那段期間,董竹君每日除了專心處理公司業務之外,還要盡心管理家務,侍候丈夫和孩子起居,幾乎成了女強人。如此繁忙,她會不累嗎?可是即使再累她都願意,因為她看著公司和家庭充滿朝氣,就感到十分欣慰。
值得研究的是董竹君對孩子的新式教育,縱使夏之時日日約朋友到家裏麵打牌抽煙,但她從來不讓孩子去靠近煙盤和麻雀牌。這些陋習她沒有,更不能讓孩子染上!
董竹君愛清潔的習慣打小就養成,小時候她家裏雖然窮,家具也沒幾件,可是她的母親每日都把地板擦得幹幹淨淨的,再者就是她在日本生活的那些年,早就養成了愛好整潔幹淨的好習慣。回國之後,她以身示範,把這些愛好清潔衛生的習慣傳出來,夏家的人都願意接受她擬定的家庭規章,過上有條有理、充滿朝氣的生活。
在董竹君艱苦創業期間,夏之時除了日夜打牌、抽大煙之外,還企圖東山再起,於是天天與一些同樣是政治失意的政客商討大事。在夏之時剛剛失去兵權時,董竹君是希望她的丈夫能沉著積累力量,他日東山再起。可在夏之時第一次創辦錦江公學時,董竹君看到了比東山再起更有意義的事情,如今她不希望她的丈夫整日幻想著再握兵權。
若是如今的夏之時再登政壇,則有可能多了一個爭權奪利、危害國家、剝奪百姓的軍閥。再則,那些所謂會幫助夏之時重回政壇的政客,實際上不過是想借夏之時的力量為自己謀取高位罷了。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具備,他想重回政壇是癡人說夢。
董竹君認為,現在夏之時能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情就是創辦實業,為社會的發展做一些貢獻。若是他決心創辦實業,那些政客定會敬他是辛亥革命的元老而資助他,畢竟他創辦實業,並不會與那些政客產生利益衝突。創辦實業,惠及社會,何樂而不為?然而,夏之時並不是這般想,縱使董竹君如何勸說也是無用。
夏之時看著董竹君一次次與他作對,在他眼裏就是在挑戰他作為一個丈夫的權威。她年紀輕輕,懂得什麼,他可是從刀山槍頭一路走過來的,他深知社會在變,可是他放不下他的門第觀念,舍不得他的官僚架子。
董竹君一心一意腳踏實地創辦實業,而夏之時盼望東山再起的時機亦到了!
早在1925年,孫中山先生不幸逝世,國民黨右派勢力以蔣介石為首勾結帝國主義,破壞孫中山先生主張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革命政策。1926年,段祺瑞勾結帝國主義釀造“三一八”慘案。次年,蔣介石背叛革命,實行“清黨”政策,造成“四一二”大屠殺。
董竹君在偏遠的成都眼看著1927年發生的反革命政變,這場政變殘酷屠殺共產黨人,致使北伐大革命失敗,第一次國共合作也就此結束!
國事混亂,社會動蕩,董竹君想到了國家,想到了人民,也想到了家人的前途。她迷茫,這日子到底該如何過?
1928年,夏之時認為國家局勢如此,正是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於是他決定當年春天去江南一帶了解南京政府以及其他軍政界的情況,以圖再返軍界。董竹君十分支持夏之時離開四川前往江南,即使不支持他東山再起,她也想夏之時離開這個閉塞且封建氣息濃重的地方,去江南接受新思潮的影響,至少還能讓他不再如此意誌消沉。
夏之時在去上海之前,先從成都回到合江。回合江的時候,他帶著身有婚約的大侄女去上海。大侄女去上海實則為逃婚,夏家剛開始是很滿意這件門當戶對的婚事,後來因王家敗落,夏家竟想悔婚。離婚期僅十日的時候,夏家推脫大侄女患病需去上海醫治。夏家欺貧愛富到這一點,著實讓董竹君心寒。
1928年秋,夏之時去上海已半年,董竹君獨自在夏家創辦實業,照看一家大小。生性耿直的她,一腔古道熱血在心頭,遇見不平的事情,定會盡力去主持公道,這並不是因為她是在世觀音,恰恰相反,她隻是世間的一介平凡女子,想做一些不平凡的世俗道義事情罷了。
那年秋天,她救了女子高中國語教師文老太太的遺腹子文興哲。文興哲方年十八,在中學鬧學潮被軍警抓去要槍斃。在這場“二一六”慘案中,不少師生成為槍頭鬼,當時文興哲能脫離槍頭,並非念他年紀小,而是軍警想利用他招出更多人。
董竹君非常同情這批愛國青年,遂把文興哲一家收留在夏家,並利用自己的勢力幫助他們度過劫難。
當時的社會軍閥林立,各自稱霸一方。文興哲在夏家住的那段日子,經常與董竹君談論共產主義。這慷慨激昂的言論,在董竹君心中,更加堅定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個觀念!
一別兩不寬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1929年,春季來臨,但是初春的喜悅並沒有帶給董竹君,時下,正當川局最為紊亂的時刻。
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三軍駐紮成都,他們在治下抽拉壯丁,各自設立槍廠,造槍彈,招兵買馬,擴充勢力,逮捕進步人士。甚至改鑄銀元為五角“廠板”和二百文銅板於市麵通行,造成市場幣值貶值、人心惶惶的局麵。
董竹君明白這種做法必然會影響百業,甚至會造成百廢蕭條的局麵,底層的人民將再受顛簸。軍閥割據,百姓死活誰又去管,她愛國,可心有餘而力不足焉。
董竹君目光深遠,她看懂了局下,黃包車公司和襪廠都有倒閉的危險,在這個關頭,還是早早將它們結束為好。不然再經營下去,失敗了又會惹得丈夫生氣怪罪。
想起夏之時,董竹君憂愁萬分,他真的變了,甚至變得讓她不認識。丈夫守舊,再沒有年輕時那股衝向日本求學的勁頭,新潮流、新思想的到來,在董竹君積極去改革之時,他卻避而遠之,不複昔日一起探討學問的盛景。彼時,他走了老路子,向著成為一位封建老爺靠攏,吸鴉片,打罵下人,嫌棄自己的女兒,種種惡習纏身。
這幾年,董竹君和他想法不合,丈夫根本不同意她的一切想法和計劃,甚至打罵有餘。她對他的感情,越來越淡薄,二者似乎成了不相交的平行線,再難走向一條道路。
董竹君乃有決斷之人,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當下便結束了黃包車公司和織襪廠的生意。為求穩妥,把所有的資金暫時購置了田地,並且將這些財產交給了六弟夏有為保管,僅拿著現金一百元和一張三百元的支票,帶著雙親和孩子啟程去滬。
兒子大明沒有同行,董竹君考慮到他太小,才兩個月大,不適合這樣的長途奔波。董竹君對封建習俗嗤之以鼻,大明卻應著這封建的舊觀點過繼給了三房為長子,也有這點原因才沒帶上大明。當時她沒有想到,此刻與兒子的分別,再次相見卻又是十幾番寒暑。
此次去滬,除了要好好地同丈夫商談家事,董竹君也有著自己的打算:
其一,雙親因公司結束,閑置下來,同去滬探親。
其二,大兒述禹和他未婚妻及其姐去考大學。
其三,國瓊去考音樂專科學校。
其四,國瑛、國琇可去觀看沿途風景,欣賞大自然,開闊眼界,接收新思想,國璋也可去滬養病,協助文興哲去法國留學。
1929年,還是這年春天,一行人來到上海,春意正濃,但其中由寒冬留下的一絲寒氣卻依舊凜冽,讓人心裏冰涼。
剛剛一進門,董竹君迎來的便是丈夫的責問,問她為何要帶著孩子來上海?暗地裏大侄女又和夏之時說是非,她總是慫恿挑撥他們夫妻感情。
令董竹君無語的是,他思想守舊看不清時局,責備董竹君關閉黃包車公司和織襪廠這兩個賺錢的行業。如今的他以冷漠對待夏家的親人,認為董竹君不該救濟夏家兄弟,畢竟他們早已經分家,禍福各擔。
對此,她沒有爭辯,隻是故人心易變,這麼多年的夫妻,患難一起走過,相遇相知相愛,如童話一般。而今,竟是被他這般疏遠,如同外人,董竹君看得真切,卻無可奈何。
事已至此,董竹君更加注重四個女孩的前途。為了女兒的學業前途,董竹君勇敢地站起來與丈夫力爭,四個女兒必須大學畢業,這夏家的錢花在孩子身上是最為有意義的事情。
她勸夏之時跟著時代潮流走,放下官架子老老實實地做個社會人士,辦些社會福利事業,收縮開銷,重視子女的教育。人要實在,不要活在夢裏,借著舊聲勢坐吃閑飯是不長久的。
麵對董竹君的勸誡,此刻的夏之時又豈能聽進去,其間還曾懷疑董竹君私藏了財產,還好有六弟的回信為證。董竹君無奈歎息,人心易變,軀殼尚且完好,靈魂已然沉淪,她一步步走來,越發堅定,而夏之時卻不是當年的夏之時了。
即使她想用感情去感化他,使他轉變,成為國家之才,攜手報國,可夏之時反而提出各種不近人情的苛刻條件。董竹君咬牙思量,這樣的夫妻做下去還有什麼意思。此後,董竹君與他在子女的教育問題上吵得越發厲害。幾番思量之下,董竹君做出讓步,答應回四川。夏之時讚同把大的兩個女子留滬讀書,小的兩個帶回去。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讓她震怒的事情。夏之時無意中撞見大女兒國瓊和房客文興哲走得近,便惱怒地懲罰國瓊,把剪刀和繩子丟給國瓊讓她自殺。作為一個父親,縱使孩子千不該萬不該,亦不能輕率叫其自殺!況且,國瓊並未有錯,若是國瓊真的與文興哲相愛,就如同當年董竹君一心追隨夏之時那般,是真誠,是不悔,為何他就是不能理解呢?
文興哲那時正被追捕,如夏之時當年一樣,整日在避難卻不忘國家大義。然而,夏之時是國民黨,而文興哲是共產黨,加之當時夏之時不願卷入這場災難,遂堅決阻止國瓊傾心文興哲。董竹君隻知道,她必須要救國瓊,孩子是無辜的,守護孩子是她的本能,即使與夏之時為敵亦不在乎。
不但如此,更甚的是,國瓊鋼琴老師張景卿寄給董竹君的信落入夏之時手中。於是,夏之時覺得董竹君背叛了他,無論董竹君如何解釋,他始終不相信她的為人,一股腦地認為董竹君是堂子賣唱的賤骨頭。遂不問緣由地對她拳腳相加,腳上鋥亮的黃色長筒馬靴踢到她的胸口,董竹君知道敵不過他,不顧頭昏腦漲和疼痛,跑了出去,夏之時卻是從廚房拿刀追了過去,最後幸好被他的侄子攔住,經過這件事,董竹君堅決要和他離婚。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董竹君下定決心要與夏之時離婚。愛,若是隻剩下恐懼和不平等,何為愛?不如就此分別,各覓生路!
董竹君帶著孩子離開夏之時之後,夏之時約她到法國公園談話,從董竹君的出生說起,到後來的日本生活,他們相依為命,在家族中對她的支持,以及那一夫一妻的對待,這些都是夏之時對董竹君的好。若是帶著四個女兒離開,以後如何生活,甚至說到日後準備修葺房子養老,他軟硬兼施,似是抓住了董竹君的命脈。
董竹君看著天空,彎彎的新月能給她毅力,法國梧桐能給她安寧,她沉默不言似是石人。
這些年多少次委曲求全,為他的前途擔憂,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家庭擔憂,她已唇焦舌敝,心血絞幹。可他無動於衷,執迷不悟,不顧家人,打罵雙親,甚至要置她於死地。為此,董竹君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不再回頭。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董竹君變得更加堅毅,當斷則斷,豈能再回火坑!若是妥協,她何來傳奇的一生呢?
再次詳談時,夏之時企圖用感情把董竹君挽回,從她逃離堂子說起,日本求學,爛漫的櫻花國的那些美好,到彼此扶持共同渡過難關的深刻記憶。回國後,在家族中對她的幫助,他說了很久,說了很多,這一夜悄悄地過去。
他談到觸情之處,董竹君低頭咬緊牙關。
他說到患難相交,董竹君沉默攥著手心。
他說到船上浪漫,董竹君閉眼淚水橫流。
而董竹君隻有一句話,就是要和夏之時先分開五年,看誰的路走得通就服從誰。
他拍案而起,怒斥她不念舊情,鐵石心腸,董竹君隻是看著他沒有再說話,鐵石心腸得需要怎樣的打磨才能鑄就,他又何曾想到傷了她多少?
在眾位朋友的見證下,夏之時同意了先分居五年,允諾給四個孩子每年生活費和學費一千六百元,看看今後誰是誰非,但是這筆錢,董竹君後來未曾收到分文。
1929年秋,巴山夜雨,習習涼意。遷居的當晚,董竹君吃了兩碗飯和好幾塊紅燒肉,如同脫離苦海般的輕鬆,包袱太重,一旦卸了下去,這種舒適感覺會讓靈魂也跟著徜徉,枯黃的秋色,落英繽紛,董竹君含笑,正當是我言秋日勝春朝,這年的春秋怎的如此應景呢。
她知道未來的生活將會艱難,但是她有的是毅力。這麼多年過去了,若非堅強,若非自立,她又何以走到今日。
她的獨立,不單單是經濟上的獨立,更是內心上的獨立。若是經濟上獨立了,心還是脆弱的,那也不能成大事;若是經濟和心理都已經獨立,還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呢?
此後千山萬水,山長水闊,隻要她還在,那麼她就會想盡辦法給孩子一個好的發展前途;隻要她還在,就不會停止前進的步伐。曾經過得太苦了,並不代表她會沉溺繁華而沉淪,正是因為太苦了,她才要思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