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夏之時將精心修建的東勝街大院出售,輾轉又遷回將軍街居住。為了增加家庭經濟,他購地新建商鋪出租,全家靠著田租和房租過日子。
將軍街的住宅雖沒有東勝街大,可中西結合的房屋顯得極其新穎,結構精致,董竹君喜歡這種有格調的房屋,現代化的布置顯得簡約又精巧。
可是生活的改善並沒有給董竹君帶來好運氣,更甚是在1922年春末夏初之時,董竹君患病臥床不起,中西醫治皆無效。而在董竹君患病期間,親朋好友皆認為董竹君得的是幹血癆,命在旦夕!
就在別人認為董竹君將死之時,董竹君的幹媽尹老太太出手相救,她才得以存活。尹老太太是個女中醫大夫,董竹君對她很是尊敬,且老太太待董竹君如同親生女兒。得知董竹君患病後,特去夏家為董竹君醫治。
原來董竹君並非患幹血癆,而是懷孕了。因操勞過度導致胎氣不足,急需安心養胎。此時,即使他們不相信董竹君還有生還的可能,卻也唯有死馬當活馬醫,按照老太太的醫囑,靜心服藥安胎幾個月之後,女兒國璋順利出生。可是夏之時看見又是一個女孩子,竟冷眼旁觀!
他不喜歡女兒,可即使是不喜歡也不能看著剛出生的孩子而不管不顧。然而,夏之時作為一個父親就是這般不負責!
令董竹君無暇顧及的是,女兒國璋約四歲時,大腿突患重疾,危在旦夕。夏家當即把國璋送去四聖祠醫院,經診斷得知國璋的腿病根在腰椎部,每日膿水不斷,病情危急。
然而西醫並不奏效,董竹君欲請中醫為女兒醫治,夏之時卻反對,可董竹君隻要看見一絲希望也不肯放棄,遂讓老中醫為國璋治腿。
小國璋很是乖巧,懂得董竹君的辛苦,自己乖乖吃藥,從不哭鬧!天意難猜,禍不單行,在國璋病危之時,六歲的女兒國瑛從樓梯跌落下來,兩個孩子同時生命垂危。董竹君痛哭不已,在她和孩子最需要關心照顧的時候,夏之時卻從不近身。那些所謂愛的責任,在他眼裏視如無物!
數十年的患難夫妻,如今怎麼走到了這個地步!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二人心不同
1926年正月初五,在夏家是一個喜慶的日子,親朋好友、賓客三四桌,張燈結彩為董竹君祝壽。而初五並不是董竹君生日那一天,隻是按照當地的習俗,必須在生日前夕進行暖壽。也就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裏,她未料想到他們盼了多年的兒子終於誕生了。
董竹君看著他們老老少少準備盡情狂歡打牌,預備次日中午去餐館正式為她慶祝壽辰。而董竹君卻再三推遲不想去,因為那時她正懷著孩子,並且即將臨盆。浮腫的身材,身心疲憊,卻硬是推遲不掉這些應酬。隻得趁著他們玩得盡興的時候獨自去了四聖祠醫院,巧的是在董竹君生日次日辰時,兒子大明出生。
可是在兒子出生時,另一個尚未發育的小生命被剝落了!董竹君當時懷的是雙胞胎,但因她身體虛弱引發高燒,若是不及時把那個尚未成熟的胎兒剝落,她將自身難保。
若當晚董竹君沒有進入這家醫院進行專業的治療,若沒有這醫道高明的醫生為她接生,恐怕她早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哪會有夏家的歡喜,哪會有她董竹君的傳奇一生!
夏家千盼萬盼的兒子終於出生了,可笑的是,夏之時每次在董竹君生產的時候都開始準備好慶祝,期望能生一個兒子,然而每次都使他失望。於是這一次,當董竹君生了第五胎時,竟惱怒地不再準備慶祝了。
生兒生女豈是一個母親所能決定的?夏之時枉為進步知識分子,竟把這個莫須有的罪名歸結到一個辛苦生產的女人身上!
董竹君的兒子按家族排名取名為大明,乳名為“和尚”,意為孩子無災無難、多福平安地成長。
夏大明擺滿月酒的時候,賓客如雲,熱鬧非凡。夏家上下欣喜異常,可是董竹君不願這般鋪張浪費,不是她不會過富貴人家的生活,反而她過的生活可以精致細膩,但精致不代表著浪費。想她曾是窮困人家的孩子時,連溫飽都難以解決,更何談鋪張浪費。
為了這個問題,董竹君和夏之時大吵一架,誰也不肯退步。夏之時笑董竹君連骨頭都是貧賤,不懂得享受生活;而董竹君則認為生活應當過得有意義,這意義不應用排場來展現。兩人思想不合,言談不一,心存芥蒂。
經過這一係列的事情,董竹君深深覺得,作為一個女人在社會上的地位真的太低了,特別是在封建大家庭中。腦海中竟閃過“女權”二字,一個女人擁有權利真的很重要,不必再作為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家庭的附屬品,而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
但是想要擁有屬於一個女人的權利談何容易,董竹君認為即使困難重重也要一試,沒有去做,又怎麼知道不行呢。
當董竹君接到婆婆從合江發來的電報那一刻,她就知道老家出事了。當即動身回到合江,事情的原委竟是夏家大兄長侵犯了丫鬟佩瓊,致使她懷孕卻不顧,任由大嫂和大侄女致佩瓊於死地。
大嫂和大侄女又怎會讓夏冕昭納佩瓊為姨太太呢?即使是表麵答應,暗地裏還是會想出辦法去害死她,一個丫鬟的生命就如此慘痛地被了結,全無人權可言。
董竹君的婆婆匆忙召董竹君回來,不過是看在她懂事而且有計謀,讓她想辦法保住佩瓊的性命。事實上婆婆並不是在乎佩瓊的性命,而是佩瓊脾氣好且身體健壯,直覺她會生男孩,就千方百計想保住她肚子裏的孩子。
這件事的禍首是一家之長的夏冕昭,董竹君未曾想到平日裏一副正人君子模樣的兄長,竟是一個偽君子,別看他平日裏燒香念佛,有時周濟窮人做好事,這些不過是他的偽裝罷了!
既然夏冕昭惹了禍事而不肯去保佩瓊,她也不能看著一個孤苦伶仃的丫鬟慘死異鄉。幾番勸解之下,大嫂和大侄女還是不肯放過佩瓊,董竹君無奈之下隻好與婆婆商量著把佩瓊偷偷帶離這個家。佩瓊和董竹君一同去成都之後,孩子生下來就送給別人撫養,她則留在董竹君身邊做事。
董竹君覺得佩瓊一直跟在自己身邊也不是辦法,現在她身邊的兩個丫鬟都出嫁了,心想著若是能幫她找回家人是一個辦法。董竹君就以佩瓊滿口的重慶土話去重慶尋找她的家人,去了重慶之後,靠著一絲一縷的線索,竟然真找到了佩瓊的家。
這件事情雖然已經解決了,可董竹君知道,小丫頭在封建的家庭裏,是沒有任何地位的。封建家庭對丫鬟的壓迫十分殘酷,但丫鬟同樣是人,憑什麼要向封建勢力妥協?董竹君因此更加堅定了要反封建提倡女權的決心!
個人的命運靠天靠地靠他人甚是難以改變,人想要穩固自己的權利,必須要懂得自己掌握命運,自強不息地與命運作鬥爭!
董竹君的女權意識並非憑空而生,早在1919年北京大學生抵抗“二十一條”喪權辱國的和約所爆發的“五四”愛國運動時就有了念頭,那股愛國熱潮迅速傳遍大江南北,包括四川偏僻封閉的內地。
伴隨著“五四”運動對封建禮教的衝擊,新思想、新書籍等不斷走進大家小戶,董竹君欣然接受新思想的洗禮,帶著孩子接受新的思想教育,脫去封建愚昧。
董竹君還把新的生活融入現實生活中,無論是日常的衣食穿著,還是住行交往都以新思想為標準。給孩子穿西式衣服,孩子蹦跳自如,看起來十分有朝氣活力。一家大小都喜歡穿西裝,簡約又有生氣。
在飲食方麵,董竹君為了講究衛生,改為每人一份的西式吃法。就連家庭裝飾也全然西式化,這些在他人眼裏,對夏家這種洋派的做法則褒貶不一。
新思想的衝擊,並沒有把夏之時從“無權柄”的苦悶中解救出來。他每日除了收藏古董書畫之外,就是信佛教,吃齋念經,閑敲木魚與和尚來往。可是,他更愛與政治軍人打牌賭錢、癡迷鴉片,董竹君不願看見自己的丈夫日益消沉下去,一遍遍地勸說他,可是他卻以不會花她娘家的一分錢回絕她,著實令她傷心。
貪戀軍權的不單單夏之時一個,還有同鄉好友戴季陶。
1923年,戴季陶政治末路,竟在回鄉途中投江自盡,他的性命雖有幸得救,可他的靈魂卻似被水妖吞沒,哪裏還有一絲生氣,分明就是一個行屍走肉似的消沉之人。
可董竹君卻亂投醫,寄希望於戴季陶,她以為戴季陶可以帶著夏之時改變消沉的人生態度,卻不料戴季陶本來就是一個自殺未遂的亡命之徒。那一次同遊峨眉山,董竹君把想改變丈夫的想法告訴戴季陶,並托他給夏之時送一些進步書刊,讓夏之時接納新的思想。
可峨眉山一行,在董竹君欣賞著峨眉山繽紛的秋色時,戴季陶竟一個人躺在廟裏吸食大煙,至此,董竹君再也不寄希望在戴季陶身上。夏之時的思想在走下坡,縱使董竹君千方百計也未能挽回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壯年英雄。
董竹君在接受著新的思想,而夏之時的思想卻在滑落,他們的觀念注定背道而馳。思想不統一,感情的裂痕難免日益加大。
夏之時在董竹君身上的紳士風度早已經用盡,他再也不是那個會欣賞樓梯轉角低頭一笑的董竹君,他的妻子在他眼裏不再是幸福,不再是晴朗的天空,而是權威的見證。拳腳相加的不是身體,而是人心!
有一天董竹君忙完家務之後,晚上精疲力竭還要為他修剪腳指甲,不料恍惚中把他的腳趾弄傷了。迎麵而來的一腳,讓董竹君倒地不起,董竹君用異常平靜的眼神看著夏之時,難道她在夏家的地位形同丫鬟?日夜操勞不算,還得忍受他的惡言惡語以及暴力。
在夏家,夏之時就是權威,就是皇帝,誰都得圍繞著他。無論是白天黑夜,還是一年四季輪回,董竹君為了這個家,盡心盡力操勞,煩瑣的家務,還有待人接物以及孩子的教育,哪一樣不是她親力親為。夏之時蠻橫,董竹君辛酸,這個家,連同孩子都在懼怕父親,同情母親。
這些都是她作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所能忍受的,她所不能忍受的不外乎是夏之時對她思想的懷疑以及輕視。
1925年,董竹君生了沙眼,不得已去法國人開的私人診所醫治。刮沙眼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醫生手拿著銅絲刷子問她是否需要麻藥,董竹君精神一振,想起當前在上海發生的“五卅”慘案,為了向外國人證明中國人並非懦弱,竟拒絕使用麻藥。
昔日關雲長刮骨療毒,如今她刮沙眼算得了什麼。即使痛得腦袋炸裂,她也要證明,中國人並非懦弱之輩!
回到家中,夏之時得知董竹君竟做這等事,不但沒有讚賞,反而輕視她一個女人沒有必要爭這一口氣。夏之時覺得沒有必要的事,正是董竹君覺得有意義的事情。
或許,夏之時對董竹君的不好她還能忍受,她不能忍受的是夏之時看不起她的父母雙親。正如,貪官把杖打在竇娥身上時,竇娥依舊堅定不肯低頭,當杖加在老婆婆身上時,她唯有含冤待雪赴死。同理,董竹君最不能忍受的是夏之時竟虐待她一生貧困受苦受難的雙親。
董竹君雙親從上海被接到成都與夏家一同住,初來之時還是麵黃肌瘦,往後精心調養之下才慢慢健康起來。
別看他們精神飽滿、膚色滋潤,在夏家卻有氣給他們受。夏之時誣蔑董竹君父親偷吃他的鴉片,即使董竹君為其父辯解,夏之時還是不信,這讓董竹君覺得他不可理喻。
不單單她的父親在夏家受委屈,她的母親在夏家也不好過。當董竹君遺失省吃儉用買的金簪子時,她竟整日哭哭啼啼舍不得,這哭啼聲被夏之時聽見,他竟吩咐仆人把董竹君母親綁起來不許她哭。
董竹君當即氣得說不出話,她的丈夫怎麼能這般對待她的雙親,哪裏有一絲親人的情分。想起受苦受累的雙親,董竹君辛酸流淚,她硬是不肯用夏家的一分錢給雙親買什麼,這都是她的骨氣,一個窮苦人家的骨氣。
夏之時又如何不知道,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在走向破裂,俗話說破鏡難重圓。這麵本是圓滿的鏡子,他親手摔破,毫無憐惜。
齊家立業故
在成都生活的那段日子,董竹君除了管理家務之外,還得經常陪伴丈夫到親朋好友家去應酬。他們所謂的應酬,無非就是打牌吃飯,並無其他意義可言。這些事情,對於董竹君來說就是坐食山空,浪費時間。
董竹君通曉應酬之法,卻無應酬之心。那些同行的太太們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叫“夏心慌”,因為她總是掐準時間去,吃了飯就回,來去匆匆,根本就不願與她們抽煙打牌,這些行為在她們看來就是“心慌慌”的表現。
她們那些茶餘飯後的事情,不過是講究穿著、時髦和八卦之類的,這些事情董竹君都不感興趣。當你對他人評頭論足的時候,或許別人也正在背後對你說三道四,這世上根本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遮得住的秘密。
董竹君不想每日在烏煙瘴氣中待著,總有一日這個家庭會不成樣子,即使這個社會暫時是這般,她也要接受新思想,學會獨立,並依靠自己的力量做一些改變。
於是,她想到了創業!創業談何容易,正如夏之時反對董竹君那般,她一個女人家怎麼老是想著做男人做的事情。可董竹君認為,首先她是一個獨立的人,她本該依靠自己的努力為自己的獨立做一些事情,若是成功了將會帶動更多的女人一同獨立起來,這是她的願望!
何為“女權”?一個女子的獨立權利當從女子職業這些問題談起,隻有一個女子能夠在經濟上獨立,她才有可能獲得平等的權利,不再是家庭的附屬品。思前想後,董竹君決定為女子和貧窮下層人家做一些實事,即創辦女子織襪廠和黃包車公司。
她想要創業,可創業資金在丈夫夏之時手中,想從夏之時手中拿到創業的錢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想當初她為女兒的學業費用跟夏之時已經有諸多的不合,加之他賭錢和吸鴉片等需要錢,他又怎會把錢用在那些實業上呢?
董竹君創辦實業的初衷是讓女子也有賺錢的本事,減輕家庭負擔,提高在家中的地位,一改四川閉塞的陋習風氣。再者,她創辦黃包車公司,著實不忍看見那些麵包車夫像她父親曾經在上海拉黃包車那般艱辛,還得擔憂一家生計,不外乎是車租太高,賺錢太難。
當然董竹君不可能把初衷告訴夏之時,若是他真心想創辦實業造福百姓,當初就不會把錦江公學關閉。至此,她唯有告訴夏之時,她創辦實業的原因是想增加家庭的收入,況且這種小作坊即使是失敗了也不會虧多少,同時,當時絲襪在四川這種地方還是少見,物以稀為貴,肯定能賺大錢。至於出租黃包車,亦是有利可圖,畢竟當時市場上出租黃包車的租金太高,若是他們把租金定合理,肯定也能賺錢。
隻要能賺錢,夏家收入增加,夏之時臉上也是增光,玩得更是盡興,此時,他不再反對他的妻子在外麵像一個男人那般艱苦拚搏創業。而董竹君則認為,吃這些苦都是樂的,這不單單是自己的經濟獨立,更是諸多女性的經濟獨立,她終是為女權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