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付東流時
董竹君以她端莊優雅的風度,憑她勤勞、善良、睿智和練達的性格融入了這個本不待見她的封建大家庭中。可在四川生活的日子裏,她才確切地曉得丈夫夏之時從日本回國後的事情。
歸國後的這段時間,他仍然追隨著孫中山先生的腳步,繼續革命。
1917年年初,清風拂麵,楊柳抽枝,日照山崗,春意盎然,似乎昭示著這一切都有了好的開始。一場由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護法戰爭”浩浩蕩蕩地展開,夏之時回國後毅然投身其中。
此時,被孫中山先生委任的川、滇、黔總司令唐繼堯派遣夏之時到合江、永川、璧山三縣駐守,並委任其靖國招討軍總司令一職。
董竹君對這個封建大家族越是深入地了解,越是心寒,越是無奈,更有千千心結,甚至於一絲憤忿。出生貧苦之家,從毛媛走到現在的董竹君,她深知最底層百姓生活的艱辛與疾苦,為著一茶一飯,奔走勞行,邁著沉甸甸的腳步,澆灌著血汗,背負起一個個貧苦之家。
夜微涼,董竹君在寬大的家族大院中踱步,心中的事湧上,讓人愁腸百結。回首仰望月色,眉頭微蹙,恨這個世道怎不似這月華皎潔。她受那個一心為革命、有著英雄氣概的丈夫影響,她愛國,國興則家興,痛恨那些剝削窮苦百姓的貪官汙吏。
她得知夏家這個偌大的封建大家族,所有的開支費用除了祖上留下來的少數收租米外,盡是依靠著丈夫從職務中謀得的私囊。她的身體雖然漸漸融入這個封建大家庭,但是心靈上卻有一道邁不過去的坎。董竹君的明眸中閃爍著無奈,似是豆蔻年華時印象中那個大英雄的形象漸漸黯淡了下來。
董竹君細細地考量,聰慧如她,透過迷霧,逐漸看清真相。夏之時雖任靖國招討軍總司令一職,但軍餉卻成為維持軍隊戰鬥力的一大難題。
夏之時所帶領的軍隊,軍餉來源卻不是由政府財政撥款或通過預算、決算獲得,而是由自己委托親信辦理獲得軍糧。所謂的辦理,就是在永川和璧山兩縣征收田糧契稅,但田糧契稅的收入是其次,而在合江之地征收的商務稅才是最為主要的。合江位於長江交通重地,隻要在合江成立護商事務所,則可征收五六萬元用於維持軍隊日常,餘下的還可以自由支配。
可是董竹君知道,合江護商事務所的建立,明言是保護來往商客的貨物安全,巧立名目的護商,其實就是為了征稅,除了軍隊之外還巧為己用。她雖是局外人,可是旁觀者清,商人的稅務變高,為使得被征收的稅款不落空,自然抬高商品的價格。如此,征稅,征的稅還是轉嫁到了老百姓的身上,董竹君生長在貧苦的百姓之家,如何不清楚百姓的艱辛,吃虧的人總是最底層的百姓。
到現在她都還不敢相信她的丈夫是那種“擁地而肥”的官人,他統治地區極大,卻隨意向人民征稅,無所謂中央及省行政機構,毫無旁礙,任意中飽私囊。但無限膨脹的私欲,成了百姓的災難!
1918年,又是動亂的一年,國家不興,狼煙四起,四川軍閥爭權奪利愈演愈烈,有些人擁兵稱霸一方,誰的兵多,防地多,就是實力最大,地位就越是穩固。
時局風雲變幻,也就是這一年,夏之時的人生遭遇了重大的變故。這一年,熊克武任川督,夏之時接受熊克武的指示前往成都,家族中的兄長要董竹君夫婦帶上一群小輩同到成都,美其名曰可以受到董竹君夫婦二人的良好撫養,實質是為了減少自家的經濟負擔。
董竹君生性堅強,想憑借自己的作為讓別人看得起。這裏麵的彎彎繞繞,她如何不知,看透不說破,亦是大智慧。何況憑著董竹君的性情,答應了這樣的要求,反倒是更有幹勁。她也是一個渴望自由的人,當時年少尚不向堂子低頭,自己設計逃出青樓,與夏之時廝守,遠赴日本求學生活。此刻,脫離這作威作福、欺人壓人的封建舊家庭,對她來說,總是件愉快的事情。
董竹君當初結婚的願望,便是想好好地組建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此去成都,願望可期,自然欣然接受。可命理難說,計劃得再細致亦趕不上變化。
到了成都,夏之時以為上級會給他升職的機會,此後更是飛黃騰達,卻不料世事這般難猜。成都之行,他帶著一幫兄弟,騎馬扛槍滿懷壯誌前往總部與熊克武會合。不料,人前人後稱兄道弟的患難之交,竟舉槍逼迫他繳械,把夏之時率領的軍隊編排入總部,自然夏之時就被免去軍職,改為閑暇的文職。
要一個曾經縱馬提槍的軍人去做“建昌道尹”這般的閑職官人,他自是一百個不願意。在夏之時看來,他不願任職的原因是無兵權的苦;而對於董竹君來說,她的丈夫不去與他人同流合汙是正確的選擇,她怎能看著自己的丈夫對百姓作威作福呢?
董竹君看著意誌消沉的夏之時,心想他也是當過兵打過仗的英雄好漢,怎至於失去兵權就頹廢至此呢?她忽然想起回國初期夏之時無意中對她說的話,那時夏之時竟然懊悔在重慶做副都督的時候,由於過於耿直而沒有與上下打點好關係。對於夏之時曾經做都督時廉潔的事情,這曾是他向別人炫耀的事,可到了如今,這竟成了他的一大憾事。
若是他當年懂得打點上下關係,現在這個督軍之職早就落在他的身上。他的懊悔,在董竹君心裏卻閃過一絲失望,她驚訝於他思想的改變。可再怎麼失望,他還是她的丈夫,現在她的任務就是讓夏之時重新拾起信心。
她寬慰夏之時,那些貪官汙吏,行那禍國殃民之事有何意義?還是做一個清官好。可是夏之時卻說她年紀小,不懂官場的事。任董竹君再怎麼玲瓏心思,再怎麼身居旁觀者清,除了與夏之時爭執不下之外,別無他法。
正是在這兵權付之東流時,董竹君不放棄的是那幸福的夢想,她相信她的丈夫終有一日會改變想法。
1919年,董竹君向正式解除軍職的夏之時提議,寓居成都,開始新的生活。夏之時此時公務閑暇較多,自然應允並開始重視起家庭生活。
夏之時在東勝大街買了一處大院,此大院相當豪華,俗稱四進院。如同朱門府第,董竹君很喜歡這處大院,與夏之時登樓遠眺,看著鱗次櫛比的房屋,清幽鳥鳴的翠竹。欣喜的她伸出手對著各個方向指點,好像在規劃著未來。
對於夏之時來說政付東流,可對於董竹君來說這是一個新的開始。董竹君用自己在日本學的知識,細細地規劃著每個院落,裝點著這個新家。無論是從家具、地毯、花棚、馬廄還是院內院外的亭台樓閣,她都費盡心思去布置。做這些細活她是樂意的,並不似在那個封建大家那般壓抑。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把流行元素融合到古風古色之中,盡情享受美的喜悅。
董竹君心中有預感,她的自由將在這個新家中得以釋放。年幼時在家中饑一餐飽一餐的辛酸苦難,投身堂中唱啞喉嚨被老鴇欺壓時對自由的渴望,盼著家庭美滿可是丈夫卻身在軍中的竭慮憂愁,這些都已經過去了。她拉著國瓊的小手,慢慢地走過翠柏籠罩的小徑,感受著一抹自由的輕鬆,如同當年在輪船看海鷗飛翔那般神奇與向往。
董竹君是喜愛花的,尤其是那桃花和梅花,貧苦的時候隻能遠遠地眺望,此刻,小徑旁,梅花、桃花,卻是各有幾十株。她燦爛一笑,“此處人家無日曆,梅花開日是新年。”
春季來臨,紅豔的桃花盛開,料峭酒醒的梅花,映著綠意盎然的柏樹,紅綠相輝,好不盡興。有時,董竹君偷閑到此,常感到別有滋味。亦常常瞧著梅花,陷入了沉思,人,一個女人,難道說真的能這樣每天悠閑地過著富貴榮華的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嗎?董竹君望著舒適華麗的住宅,這種可以和丈夫一起過上自由平等而又美滿幸福的家庭生活是兒時常常盼望的。這如幻想般的生活但願能一直持續下去。
1920年,滇軍重新入川,聯合川軍欲把熊克武打垮,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董竹君很是擔心,她不想丈夫再次投身這股亂流中,爭權奪勢隻會讓人心變得更殘忍。她心中不過是懷揣著美滿家庭的夢,賢妻良母,一家和睦安康,可這對於夏之時來說,是東山再起的好機會,他又怎會不抓緊呢?夏之時並沒有聽董竹君的勸告,毅然去任了四川護法川西總司令,他參加的乃是曆史上的“護法之役”,在孫中山先生的領導下浩浩蕩蕩地進行著。
可惜,好景不長,應了董竹君的擔心,僅僅三個月,熊克武從北川聯合三處軍閥再次殺回,滇軍退居雲南。從此護法運動宣告結束,四川軍閥割據稱雄,各自為政,未料的是軍閥開始橫征暴斂,剝削百姓。
在此間,董竹君與丈夫夏之時化妝避難於城內太平橋法國醫院。本以為是美好的成都之行,卻以逃命終結了那美好的期望!
當真是命途多舛,董竹君看著心灰意冷、閉門不出的丈夫,心中一陣酸楚。昔年相知相識,那年她年華正好,他也滿是英雄氣概,到如今多年的夫妻,種種往事劃過心頭,可如今卻走到了這般田地。
她還是她,並且不斷進步,但是當年的那個英雄似乎已經不在了。人生在世,當以退為樂,若是夏之時有半分蘇軾與陶淵明的闊達樂觀,也不至於灰心絕望至此。不求盼望“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念想,隻求得一蓑煙雨,閑話清風月明。不求“采菊東籬下”歸隱山野,隻求思茶思飯檢點行藏。
政付東流時,尋得新生之道。可惜,這一切的一切,並不如董竹君想得那般完美。
重擔一身兼
董竹君在日本讀書的那些年,對法國那個自由平等的國家尤其向往,當初若不是匆忙回國,她或許早就留學法國。她心中堅信的是,人的一生不應停止上進的步伐,有追求的人生才是有價值、有意義的人生。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歐洲成為世界經濟、政治和文化的中心,欲出國留學的人也是越來越多。董竹君不單單是渴望法國巴黎的風情,更是真心喜歡那個自由博愛的國度,於是她在四川成都安平橋法國修道院補習法語。
可是繁重的家務事和生育孩子的艱辛讓她的願望再度落空,隻學了兩年的法語就被迫停止。她的丈夫是不喜歡她去法國的,他認為法國過於自由,對於一個年輕的女人來說沒有任何好處。這與董竹君想出國增長見識的觀念截然不同,即使他們當初結婚時是采取法國的自由婚姻形式,可如今夏之時卻抵製法國的自由平等,思想轉變如此之大,著實讓人無奈。
夏之時現在做事,總是讓董竹君喜憂參半。董竹君喜的是丈夫在四川成都的包家巷創辦了錦江公學,錦江公學的創辦有益於促進社會公益事業的發展,何樂而不為呢;可是令董竹君悲傷的是,夏之時愛賭錢,而且有去無回,不單單是輸錢,連人品也跟著輸掉了,他的脾氣秉性越來越差,後來把錦江公學停辦了。
董竹君看著丈夫日益消沉,並沒有對他完全失望,而是一如既往地想方設法去把他引上正途。從改變他的興趣和情緒著手,為他新造新書房,希望他多看新書,卻不料他獨獨愛收藏古董書畫,對此董竹君束手無策!
若是說,相愛靠一點一滴的好去積累,那麼感情的決裂,便是由那一係列的壞去破壞。夏之時之於董竹君,是丈夫,是相互扶持的一世相守;而董竹君對於夏之時來說,卻是附屬品,是有情感的裝飾品,可以給他帶來榮耀,卻再也不是平等相對的患難夫妻。
在新居的那段日子裏,夏之時帶給董竹君的種種壞,讓她徹底失望。
1920年年底,董竹君懷的第三個孩子即將出生,就在此時,夏之時做了一件事情氣得董竹君欲離家出走!
夏日黃昏欲雨,夏之時就在此時派盧炳章催促正在收衣服的董竹君去客廳打牌。董竹君覺得打牌不是什麼正經的事情,加上勞累疲憊就不去了。再三要求之下,她無奈前往,不料夏之時竟對有孕在身的妻子施暴,董竹君不能容忍丈夫的粗暴,鬱結於心。
陰雨連綿之際,董竹君決定離家出走,一個不懂得上進、意誌消沉的丈夫,一個忙裏忙外不得歇的家,她竟想到了逃避。老用人在後麵跟著她,擔心她會出什麼意外。腳下青苔險些使她滑倒,她的丈夫竟是這般的不講道理,她還能上哪兒去,為了她的孩子,她最終還是回去了。
夏之時認為她的責任就是作為一個妻子和一個母親,可是在董竹君看來,首先她是一個獨立的人,她還有對自己的責任。
夏之時得寸進尺地欺壓她,終究是認為她出身貧賤,認為她的人生就得圍繞著他夏之時轉動。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董竹君是一個有感情、有自立之心的人,終有一日不會圍著他的世界而轉動。
1921年初夏,董竹君身患肺病。這個時候,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若是她死後她的孩子怎麼辦,她不能讓孩子痛失母親。想到這些,她下定決心要安心養好病,狠心暫時將家務和孩子放一邊,獨自移居別處靜心休養了三個月。
令她心寒的是,丈夫夏之時從未踏入她休養的亭子一步。他不過是擔心肺病會傳染罷了,若不是這個原因,還有什麼原因令他在這個大院裏一次也沒有去照顧患病的妻子?初結婚之時,他們曾山盟海誓,無論貧賤,無論生老病死皆相互依靠扶持,不離不棄!轉眼幾載春秋,昔日的誓言早已經拋至腦後。
董竹君病好之後,就逢上夏之時每年必過的大生日。他愛熱鬧,所以董竹君必須盡心盡力讓這個生日宴會熱鬧起來,又是宴請賓客,又是張燈結彩安排戲曲。那時,愉快享受的是夏之時,忙得焦頭爛額的卻是董竹君。
他們富貴人家,做壽不單單要講究排場,連做喪亦講究排場。講究排場的後果就是不單單勞心費力,更傷財。
董竹君曾經在夏家幫二爺做喪事,披麻戴孝,忙得暈頭轉向。那為死者“贖罪超生”的七七四十九天功德,真的會讓人傾家蕩產。看著這排場,董竹君不由想到當年他的父親患病時,連醫藥費都沒有,而他們富貴人家卻這般勞累傷財。可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這些話都是夏之時所不讚同的,現在的夏之時全然一副封建老爺的樣子,哪會聽董竹君的想法。
她惱怒的是什麼呢?隻不過是她看不慣有些富貴人家生前享福,死後還鋪張浪費做所謂的功德贖罪;而有些窮苦的人家生前受盡苦難,死後連棺木都買不起,更不用說是做功德了。
這輩子做了有錢人,下輩子還想投身富貴人家;難道窮苦的人家下輩子還是生於患難嗎?董竹君對這些命運之說感到荒謬!
在陋習方麵,董竹君與夏之時產生了分歧,然而他們的分歧遠不止這些。在封建大家庭中,最常見的莫過於重男輕女,這也是董竹君不能忍受的事情。
他們搬來成都的第二年,大女兒國瓊生了痧疹,危及生命。董竹君當即為她騰出一間房,並把家務放一邊專心照顧國瓊直到康複。
看著國瓊因高燒而喉嚨發炎,她的父親不僅對她不管不顧,反而責怪她的母親不該丟下家務而去照顧一個女孩子。夏之時重男輕女的思想是受那個封建大家庭的影響,夏家老太太極其不喜歡女孩子,就連著整個家族都寵男不愛女。
更可怕的是,當年夏家老太太竟然為了生兒子把自己生的第二個女兒狠心淹死,最後竟真生了兩個兒子。不單單殺死自己的女兒,甚至連媳婦的女兒也想凍死。董竹君得知這些可怕的事情後,對夏家更是心懷提防,她絕不能讓夏家的人害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即使她逃離了那個封建家庭,隻要在夏之時身邊,事情還是沒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