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鳳凰於飛翔九州(1 / 3)

求學櫻花國

董竹君和夏之時結婚初,上海局勢越發緊張,革命黨人的性命時刻受到威脅,他們必須盡快前往日本避難。在那個雲霧漫天的清晨,他們一行人悄然前往上海楊樹浦區金利源輪船碼頭,坐船前往日本神戶。

輪船行駛在波濤之中,白浪翻滾之間,日出紅光掩映碧浪粼粼,海鷗在海天之間自由翱翔。海風徐徐,多年之後,董竹君若是憶起當年第一次前往日本的情景,或許還會有海風拂麵輕柔舒暢的感覺。那是身心的自由,猶如暖和的陽光在臉上輕撫,連那清新的空氣都帶著自由的味道。

她和夏之時在甲板上踱來踱去,抑或是在藤椅上躺著欣賞海上風光,是那般愜意。欣賞海上美景的不單單隻有他們,當時船上還有孫夫人宋慶齡。或許,在人生的路途上,總是希望絕處能逢著風景。

從她踏上日本國土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新的生活要開始了。

對於日本的一切,她都好奇,恍若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眼花繚亂。當真是大開眼界,以往,她看見畫卷上的日本女人心裏滿是好奇,如今人真的到了日本,心裏竟有種說不出的驚喜。

無論是整潔的街道,還是彬彬有禮的日本男女,她水靈靈的眼眸裏滿是笑容。在那個風景美麗的櫻花之國,一開始她欣賞他們的民族性,可後來,她才知道萬事萬物都具備兩麵性。

到了日本之後,董竹君和夏之時先在旅館小住幾天,後來他們在郊區租了一棟美麗幽靜的小院落定居下來。兩個人在自己的小世界過得有滋有味,她陶醉於自由美好的風情,而他則沉醉在愛情的甜蜜之中,兩人細細地規劃起未來。

夏之時確實守信,他送董竹君入日本學院學習日文以及其他科目。單單這一點,就給董竹君的新婚生活添上了新的樂趣。

時年十五歲的她,正值韶華,由內到外都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是那般動人。在學堂,恬美的她很快就融入同學之中,和他們共同討論知識,分享快樂。學院的學習生活給她帶來的是青草般蓬勃的希望,讓她的生命更加靈動而多姿。

她努力,她快樂,竟覺得若是這樣的生活能一直維持下去就好了。小時候雖然也上過小學堂,可那個時候,時常遭受貧困的折磨,但現在不一樣了,除去嘈雜與喧嘩,她可以安心學習。

每逢春光明媚之時,日本人都會聚在櫻花繁盛的地方賞櫻,化妝打扮,飲酒高歌,狂歡傾吐出生活百味,無論是酸甜苦辣還是喜怒哀樂。在那個時候,整個人的身心都是舒暢的,不為世俗所煩惱。

那時候,董竹君還是學院的學生,本來應該和同學一同去踏青,一同去賞櫻。可是,無論她多麼期待,有一點她很清楚:她是有夫之婦。學院裏麵自然有男同學偷偷愛慕她。在他們眼中,董竹君就是從中國來的蓮花,帶著似水的溫柔,單單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就能牽動所有人的心。

夏之時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小嬌妻,是一個年輕貌美的佳人。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夏之時是一個男人,且是一個心存大男人主義的人,又怎會日日放著如花美眷在外麵回眸生百媚呢?

對於董竹君來說,生活就是那般奧妙,有的時候,它偏偏要你不如意。

剛開始,夏之時還會耐心去學校接董竹君回家。後來,夏之時怕年輕的她會受男同學的誘惑而愛上別人,遂讓她退學不再去學校上課。

為了滿足董竹君求知的心,他聘請家庭教師給她上課。對此,董竹君雖滿懷不願,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能來日本上學完全是靠夏之時,若不是他,她也沒有這個福分能自由地在此讀書。她聽從夏之時的安排,一如既往地努力學習,可在她內心深處,有些東西終是開始變化了。

教授董竹君知識的夏老師給她重新取了一個名字,董篁,字竹君。董竹君這個名字此後伴隨她一生,命理難說,往後的她,真如她的名字那般堅韌而長青。生活如此多艱,唯有那咬定青山不放棄的竹才是對她生命最好的詮釋。

在日本生活的那段日子,她欣賞日本男性的剛強,女性的勤勞有禮,以及那強烈的民族自尊感。朝氣蓬勃的市民,嚴謹的社會秩序,還有那普及的教育,這些都是董竹君所喜歡的,可是她對不平等的男女關係一直耿耿於懷。

那個時候,日本的女人在丈夫麵前猶如羔羊般順從,她們對丈夫是那般恭敬甚至帶著奴性。在董竹君眼裏,她想要的家庭生活,早在沒有離開上海灘之前就和夏之時說明,她要的是平等互愛、相互協調的美好家庭,不然她也不會冒死從堂子逃出來。

她要的就是平等,以及那份真誠到永遠的感情!

生活除了美好的憧憬之外,還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簡單的一日三餐,有序的家務。有時候,看似簡單的生活,還是容易讓人生出煩惱,特別是寄人籬下的時候。

還有董竹君時常聽見有日本男女在情事上自殺,對於這些問題,她是不解的,於是她每次都向她的老師請教,可是他們從來都不會給她仔細回答。

問題得不到解決,就會一直橫在董竹君心裏。夏之時亦未能與她分憂,他是革命黨人,忙的是國家大事,哪會聽她碎碎念呢?有時候,她的煩惱多數是他帶來的。

夏之時經常帶她去革命黨人家裏應酬,雖然伴隨丈夫去應酬應該是件高興的事情,可是在聚會當中,她往往要遭受到精神上的折磨。

她是貧窮人家出身,且曾經淪為堂子“小先生”,這些過往都是他們的笑料。那些太太們議論她,嘲笑她,冷落她,這些冷嘲熱諷都帶著鑽心的痛。

董竹君對他們眼裏的門當戶對,對他們所謂的好出身,從前是羨慕的。可是後來了解,出身好和門當戶對的愛情不一定是幸福的。人終究不能過多依靠他人,包括錢財權勢。雖然錢財和權勢可以為人的前途添花,但還是需要自己的努力。他們認為董竹君一個青樓女子沒有多大的能耐能把書念好,能把人生的路走好。可是,她偏偏要為自己爭一口氣,做什麼事情都更加用功。

為了做好夏之時的賢內助,她白天除了認真上課,還努力操持家務。乃至深夜還在自習看書,她覺得,隻要肯去努力,有些事情還是可以做好的。

時光飛逝,1915年春天,董竹君迎來了人生之中又一重大變化,那就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她要做母親了。

她是那樣的年輕,尚帶著青春無盡的活力,卻要過早承擔為人母的責任。初為母的喜悅衝不淡她心頭的憂慮,她怕自己做不好一個母親。孩子一生下來,就與她血脈相關,這是一份天賜的恩惠,亦帶著沉重的責任。

產後不到一周,董竹君就麵臨著一個困境——她乳部生奶瘡,無法給新生嬰兒喂奶。看著瘦得皮包骨頭的孩子,她滿心都是刺痛,她不知道如何拯救這個小天使。

朋友勸她給孩子喂牛奶,可又有人反對,左右搖擺之間,她無法做出決定,因為她不懂,害怕她的無知害了孩子。幸好,當時給她接生的醫生送她一本《產婦與嬰兒須知》,按照書中的科學說法,她才敢給孩子喂牛奶。

董竹君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孩,名國瓊。夏之時在得知董竹君懷孕時,即便希望那孩子是男孩,也還是說若是女孩也會一般疼愛。這給了董竹君莫大的安慰。初為人母的她看起來更嫵媚,也讓夏之時更加憐惜。隻是往後看來,夏之時還是重男輕女。

寄人籬下的苦,她顯得極其容忍。那時,有些受過軍國主義教育的人,看見中國人時眼裏滿是蔑視,在他們眼中,董竹君一家就是亡國奴一般的存在。當時,鄰居家小男孩時常到她家院落逗弄小國瓊,這本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可男孩的母親卻以董竹君一家是中國人而不允許他和國瓊玩耍。他們看不起中國人。董竹君雖覺得滿腹委屈,卻不能給予反駁。

每當麵對別人的蔑視與嘲笑時,董竹君知道,要得到別人的尊重,唯有自己和自己的國家變得強大起來。那時候的中國,正處於內外交困之際,國家富強又豈是靠言語祈求就能實現的?但是董竹君相信,希望的曙光,必將從東方升起。

在日本的寄居生活中,董竹君一家經濟狀況越發窘迫。夏之時的長兄極少接濟他們,不但如此,他還私吞了夏之時在辭去四川副都督職務時老百姓送的兩萬元銀兩。

沒有經濟來源,董竹君一家的生活異常艱難。有時候為了給董竹君交學費和負擔日常開支,夏之時不得不把家裏麵的東西拿去當鋪抵押。窘迫得連買香煙的錢都沒有,發煙癮的時候,董竹君給他從垃圾裏麵選一些煙頭拆開再用紙卷起來給他。

這些場景,滿滿都是患難夫妻互相扶持的見證。可是,有時候患難並不能維持感情直到永遠。有些夫妻,貧困時一同拚搏,苦累共擔,恩愛異常,可是到了飛黃騰達的時候,彼此都不大願意看見曾經一同患難與共的人。共患難易,同富貴難,這是夫妻關係的一種寫照;而大難臨頭各自飛,也是另外一種悲傷的場景。而董竹君和夏之時,他們的感情卻複雜多了。

董竹君非常渴望自由,但夏之時的存在,除了給她依靠與溫暖之外,還給了她自由的限製。她生性愛音樂,喜結朋友,可夏之時待她嚴厲,時常懷疑她。

夏日窗外飄來的一首愛爾蘭民歌《夏天最後一朵玫瑰》引得董竹君神思向往,黃昏雨後,倚窗閉目傾聽,是喜悅,是觸動,那一刻仿佛永恒。

橋邊吹簫的青年,成了夏之時的眼中刺。董竹君喜愛的是音樂,不是那個從未謀麵的青年人。可夏之時是一個嚴厲的丈夫,他雖是英雄,卻不是那種多情溫柔的、愛美人不愛江山的英雄,所以他不理解董竹君。

君須憐我,我憐君!這一美好期望成了董竹君對婚姻的最終追求,可她的良人不知!這就釀造了他們婚姻的悲劇,人生何其短,單單靠那患難與共,終究不能換得一生相係。

國事與君共

夏國瓊出生的那年,即1915年初夏,夏之時交給董竹君一個重要的任務。當時袁世凱當政,國內情況危急,夏之時這批革命黨人一直在謀劃推翻袁世凱政府的事情。正是多事之秋,且他們正在敵人的監視下,與國內聯係不便,急切需要一個人秘密送一份材料到上海,交給其他革命黨。

他們為何會選擇讓董竹君去送材料呢?或許因為她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安全,或許因為她聰明懂事,但更多的是因為她的愛國之心讓他們覺得她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這件危險與光榮並存的事情對於董竹君來說,她是樂意去做的。因為這是在為國家複興出力,何樂而不為。

從日本匆忙回國後,她並沒有立即去送材料,而是約上她的雙親及姨母在旅館見麵。自從董竹君被送去堂子賣藝就沒能再見到自己的親人,這麼多年過去,他們越來越老了。

在他們相見的那一刻,親人竟不由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激動與尷尬的複雜情緒立刻展露無疑。他們的阿媛,曾經還是嬌笑著圍在身邊打轉的孩童,現在卻已經成了都督夫人,身份之差來得那麼突然。董竹君看著親人的拘謹,不由有些心酸,即使她嫁了這麼一個富貴人家,終究還是他們的女兒,血脈相連,又怎會生分呢?

相見那麼難,山水那麼長,一訴衷情的時間卻並不多。董竹君簡單和親人交代一些事情後便和他們告別,相約下次回國,他們再長聚相守。

董竹君順利將信送達之後,當即買票返回東京。因路上費用不足,她隻能餓著肚子趕回去。夏之時到車站去接她,她竟餓得連話都說不出,驚得夏之時著急萬分。畢竟此次送信生命攸關,他又怎麼不著急呢?若是董竹君有個三長兩短,夏之時定是不能接受的。

那一天,董竹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夏之時帶她到飯館吃飯,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頭有種莫名的喜悅。他沒有看錯董竹君,這個姑娘年紀輕輕就聰明懂事,果真是自己的賢內助。

對於夏之時的滿口稱讚,董竹君心裏是高興的,一則她想得到丈夫更多的敬重,二則為國奔波是作為一個中國人該有的責任。

1915年,袁世凱稱帝,國內反對之聲盛行,革命黨人準備討袁,恢複共和國,齊心協力抵抗外國列強。

次年春末夏初,夏之時趁著國內革命高潮,決定回國參加討袁行動。夏之時在日本期間並沒有放下革命事業,且出國全然是迫不得已,如今有機會回國效力,怎能不激動萬分呢?

夏之時回國之前,留給董竹君的,除了擔憂之外,還有一把手槍。他回去的目的是衛國,總不能帶著妻兒回去讓她們奔波受累,況且國內形勢緊急,刻不容緩。他留把手槍給董竹君,除了叫她防賊自衛之外,還留下一句殘忍的話,若是董竹君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就用這把手槍自殺。

董竹君看著她的丈夫,無言以對,心底對他除了愛還有敬畏,她敬他回國戎馬衛國,不懼身禍;可她也害怕他,她怕他對自己的疑心終有一日會讓他們的感情消散。難道他對自己的不信任單單是因為自己美麗,而沒有一絲一毫是因為自己的出身?天知道,她最怕的莫過於他認為她是一個從堂子出來的輕賤女人。

或許,從另一方麵看來,夏之時真的是因為太愛董竹君了,不想別人多貪戀她一眼,對她的占有欲造就了他在愛情方麵的心胸狹隘,即使他是豪爽的愛國大英雄。

夏之時離開日本之前,急電去上海吩咐自己的四弟去日本與董竹君一起念書。凡此種種,夏之時的行為都是在監視董竹君的行動,他怕董竹君在他離開之後,忍不住愛上別人。對此,她不能與他爭辯,她亦是愛他,不然又怎會努力與他組建一個家庭呢。隻希望,他戰後能平安來日本接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