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董竹君聽著都督先生談論國家大事時,又懂多少呢?她連“驅除韃虜”的“韃虜”是什麼意思都不懂,更不用說其他的革命時事了。偏偏夏之時耐心大方地為一個小姑娘解釋。他並沒有蔑視一個小姑娘不懂事,或許在這一點上,夏之時終究是心存男女平等的觀念,況且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對於年不及三十的夏之時的經曆,董竹君更多的是驚歎與佩服。她佩服他測量西藏的艱苦以及堅韌的體魄,更佩服他出生入死的衛國之行。那時候,坐上都督之位的夏之時才二十四歲,正是風華正茂、揮斥方遒的好年華,是英雄,是好漢,隻是董竹君不知道,如此英雄好漢會不會是自己的良人。
他的英勇,以及對董竹君的好,以至於讓她也想做一個幸福的人。若得一良人,願木屋朝海,喜見春暖花開。喜歡一個人的心境大抵如此,想與他有一個燦爛的前程,詩意到想給所見的每一條河,每一座山,都取一個充滿煙火氣息的名字。
〖JP〗 她悄然心係於他,願終成眷屬,願攜手白頭。
可是,此刻她深陷青樓紅顏埋骨地,而他卻是為國解憂的都督大帥。
她聰慧美麗,是位青樓佳人,紅牌正盛,正如搖錢樹一般的存在,長三堂子哪能輕易放她。而他身陷追捕困境,都督之位險惡窮極,隨時都有可能避難國外。他們,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認識且心係彼此。
可是,命運從來由己不由天!
在長三堂子這個尋歡場,她日日唱戲,卻也見多了喜新厭舊的爛把戲。她愛慕他,她喜歡他,卻也疑心他。他的好,點點滴滴開始侵入她的生活,可她卻是不敢相信他是真心的。
正如詩經《氓》所言:“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男人沉溺於愛情,往往可以自拔,可女人沉溺於愛情,則難以掙脫。她信他愛她年輕貌美的一麵,卻不信他喜她年老色衰之時。
夏之時一行人幾乎每日都來長三堂子,借堂子作為掩護,可他們還有一個目的不說則明,不單單是為飲一盞新茶,亦不為聽一曲新戲,而是看一看那逐漸長開的如花少女。
董竹君雖為“小先生”,可生意卻是極好,那些捧她場子的人,除了想聽唱戲之外,更重要的還是等她做“大先生”。可她不高興,她想反抗,但是沒用。她想念那貧困的家庭,縱使沒有亮麗的衣服可以穿,也沒有美味的食物可以吃,但她更願陪在親人身邊,同甘共苦,可是她連這個資格都沒有。〖JP〗
對於夏之時的感情,她猶豫或許是因為還不夠愛他,或是時候未到,有時候,接納一份感情,並非兩廂情願那麼簡單。
〖JP〗 直到那天,貼身服侍她的孟阿姨把真相告訴她,長三堂子所說的三年之期,隻是權宜之計,當紅的姑娘,三年期滿就等著做“大先生”,至於放回原處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她早已賺夠當初被抵押進來的許多倍錢,長三堂子也是不會放她走。任她惱怒,任她故意不專心唱戲,任她如何反抗也是徒勞。這一切直到她的生理出現變化而孟阿姨說她已成大人了而驟變,堂子希望能借此把董竹君賣個好價錢,她痛恨這些把女人當作物品的惡人,可她別無他法。
在特殊的年代,什麼都可以被出賣,無論是真理還是謊言,微笑還是淚水。就如堂子這種唯利是圖的地方,所有的情感,在金錢麵前都變得蒼白無力。無論是美女,還是醜女都可以成為商品,且合情合理!
欲等雙親來解救自己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堂子的險惡,那契約在她們眼裏等於一張白紙。幸好當時孟阿姨給她指點了出路,那就是嫁與一個好人家。
哪來的好人家,風流蘇州七少,還是其他大富大貴之人呢?還有那心中忽隱忽現的都督夏之時,隻是他們會真心接納一個清倌人嗎?她心裏沒底,賣藝生活還是在繼續。
唱戲回來,直到夜深人靜之時,蒙頭入被窩的她,默默哭泣。可是哭又有什麼用,這世上還缺乏一個姑娘的眼淚嗎?哭,隻會哭腫自己的眼睛,哭壞自己的身體,此外,於事無補。
〖JP〗 每日唱戲回來,夏日酷暑尚未消散,坐在黃包車裏的她,水靈靈的眼睛看著行人來來往往。有些姑娘身穿天藍色布衫,雖不及她的錦衣華貴,卻讓人覺得異常幹淨。十幾歲嘴角笑嫣嫣的少男少女背著書包上學堂正競相追逐回家,看著炊煙,看著落霞,竟覺得甚是美好,一如當初的她。
看到這個畫麵,她腦海中頓現那幅日本畫卷,畫上單單一座橋,還有一個穿著時髦手上撐著一把洋傘的姑娘,格外顯得美麗。這讓她頗感好奇,不然她也不會問夏之時日本的姑娘是怎樣的。
夏之時含笑告訴她,那個櫻花國度的姑娘,可以上各式各樣的學校。當然在說這些的時候,夏之時定然看見董竹君眼裏的光芒,那是期盼與希望,讓人不忍拒絕。
在董竹君眼中,上學堂不單單是為了將來能有機會嫁與富貴人家,更多的是希望能報效國家。國好起來,家便安定,她的父母便不用低聲下氣地給人幹活。她的想法是天真的,亦是可貴的,隻是難以實現。
如今,她羨慕他們的,不過自由罷了!
能讓董竹君多愁善感的時日已不多,做“大先生”的日子越發迫近,看著那些地主老爺、少爺紛紛下注,心中又氣又惱,卻又並無他法。孟阿姨一再催促她做出決定,趕緊找個好人家出嫁。
儒雅大方的夏爺、身姿挺拔的夏爺、英勇愛國的夏爺,在孟阿姨精明的眼中,夏爺確實是一個好歸宿。在董竹君心中,那個時常鼓勵她要繼續讀書的夏爺,那個真誠待她的夏爺越發顯得重要。
夏之時比時年十五的董竹君大十二歲。時時撫鏡自照的她,十五芳華,顏色正好,低眉一笑,宛若青蓮般純然。或許,這就是美女配英雄。
他比她大十幾歲那又怎樣,這有什麼不好的呢?往後所有的快樂他都與她分享,而所有的苦與痛他都比她先嚐,在一起之後,保護她的,肯定有他!
這有什麼不好的呢,可問題是,隻有真愛才能超越任何差距與阻礙。
董竹君也覺得夏之時確實很好,他是革命黨人,一生事業在於興複家國。可是,在她心裏,始終是難以置信他會真心喜歡一個堂子裏賣藝的姑娘。在沒有確定之前,她未敢孤注一擲。
相對於董竹君的境況,夏之時也好不了多少,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上海灘遠渡日本避難。他看著這好好的一個姑娘,千哄萬哄,滄海桑田為誓,海枯石爛為盟,亦未能得她確切的答複,甚是苦惱。
她隻問他一句:“你家裏可有太太?”
在封建大家庭中,況且是都督大帥,哪會沒有太太呢?董竹君是個不肯將就的主兒,她雖墜落青樓,卻不肯一輩子做人家的姨太太。這等同於從一個火坑,踏入另一個讓自己粉骨碎身的火坑。
可是如今年輕貌美不跳出堂子這個火坑,直到暮去朝來顏色故去的時候,境況或許更差。那時,孟阿姨幫她打聽夏之時太太的情況,原來他的太太身患肺病,不久將離開人世。
心急地向董竹君證明自己是真心的夏之時,坦言他與自己的太太無半分感情,且太太病危。夏之時確實是一個英雄,可是在愛情麵前,他卻不是一個好人。
正如徐誌摩和林徽因,徐誌摩與太太張幼儀無感情,不顧半分情分一心想離婚。林徽因看見張幼儀眼中的無奈,那個堅韌的女子,林徽因心生不忍,她還有大好青春年華,以及家人與學術的支持,她還有退路,於是她退出徐誌摩的世界。
〖JP〗 有時候,愛情對於男人來說,終究是辜負了那一份責任,慘痛的後果往往由女人來承擔!
可是董竹君不一樣,即使她認為夏之時這般對待自己的太太是不義,可她終究是動搖了。年少的她,或許未能把道德放在第一位,但最重要的是她真的沒有退路了,而且,她似乎愛上了那個男子。
堂子賣藝的她,真的能做都督夫人嗎?
誓同塵與灰
1914年,袁世凱為推翻共和、複辟帝製迅速做出軍事行動,在全國範圍內搜捕革命黨人。於是那些革命黨人無奈之下紛紛尋找避難場所,有的大批隱身英法日租界裏,抑或是直接逃命海外。
堂子裏依舊燈火通明,姑娘們的歡聲笑語伴隨著曲子響起,客人來尋歡,有時不過是看誰比較闊,花酒誰擺得多,而那些姑娘們不過是商品一般的存在。她們的悲,她們的歡,可有誰曾懂。
夏之時沒有來堂子的那段日子,董竹君經常魂不守舍,他越是不來,她心裏越是在乎。從前,她覺得自己是窮人出身,而他是革命大丈夫,又怎麼會真心喜歡自己呢。如今細細想來,夏之時對於她來說真的太重要了,竟有一種“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覺。
在董竹君等待夏之時的那段時間,孟阿姨幾次三番勸導她盡快做出決定,堂子已經為她做“大先生”的事情做出宣傳,再不決定將無路可走。
可是,迫於時勢的感情,終要承擔一種風險,那就是“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時常為她出謀劃策的孟阿姨最終還是被堂子調離董竹君身邊,那個被換來照顧董竹君的女人叫三寶,性格倒是直率善良,十分同情董竹君的遭遇。這時,夏之時為避風頭躲入日本租界的消息傳到董竹君耳裏,形勢異常緊張。她雖擔心夏之時的安全,卻無計可施。
後來,董竹君和三寶借上街買東西之際,到夏之時避難的旅館尋找他,夏之時看到董竹君那一刻,當即抱住她訴說思念。他怎麼會不想去堂子找董竹君呢?可是袁世凱出價三萬買他的人頭,若不是舍不得她,他早就獨自逃亡日本了。
董竹君聽了這一席話,終是信他是真心喜愛自己的。可橫在兩人中間的還有夏之時的太太,董竹君絕不願做他的姨太太。那一次相談,董竹君摔門而出,隻因夏之時態度不明確。
〖JP〗 他還要怎麼明確,當年娶了太太便留學日本,留太太和兒子在封建大家庭中承受委屈,卻不管不顧。有時候,在背負國的責任時,家的責任亦是不能忘,這就是夏之時和董竹君間邁不過的坎。
幾天之後,夏之時的朋友帶來了夏之時太太病逝的消息,並勸她與夏之時結婚後盡快去日本避難。幾番思量之下,董竹君決定再一次去日本旅館與夏之時見麵。這一次傾心長談,讓董竹君更加堅定夏之時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也知道了夏之時早已經派人去堂子為董竹君贖身。
堂子這個地方,姑娘進入之後,又怎能輕易出來呢?當初董竹君的雙親為了三百元救命錢把她抵押堂子三年,如今她紅了,卻要三萬才能贖身。可即使是夏之時願意為她贖身,她也不願被人當作物品那般出賣。
她要讓世界知道,她的命運是屬於自己的。
當夏之時要給她贖身時,她堅決地拒絕了。她想要與夏之時做平等的夫妻,不願做他買回來的附屬品。身不由己的她為此決定設法逃出堂子,絕不要他出一分錢去贖她。
董竹君決定終身大事時,才十五歲,可她卻是那般理性。與夏之時結為夫妻可以,但要先訂下契約。
其一,不做夏家姨太太。
其二,要送她去日本求學。
其三,兩人組成一個內外協調的好家庭。
夏之時聽了董竹君的一番說法,他就知道,愛上一個堂子裏麵的姑娘,他是做對了。如此獨立的人格,如此聰慧的佳人,當欣然求之!
可是,字字句句中,亦顯現董竹君的小心翼翼。第一,她一再強調不願做夏之時的姨太太,即使夏之時把他太太去世的電報給她看,她還是心存疑慮。她的愛是理性的,卻過於小心翼翼。而夏之時作為一個大丈夫,太太去世了,終究是缺少了那一份為夫的責任。
然而董竹君的理性,還體現在她對未來的設計上。她要夏之時把她放在他的未來裏麵,他去日本避難,她要去日本求學,對於學問,還是孜孜以求。在內,她願相夫教子,隻求他能安心在外為國事奔波。
自從董竹君向夏之時承諾要靠一己之力逃出堂子後,她就開始精心計劃,尋找機會跳出火坑。他不避身禍,甘願冒著生命危險留在旅館等她出來。若是災難能見證真情的話,董竹君與夏之時確實是真愛!
回到堂子之後,董竹君不再像從前那般盡職賣藝,不是裝病就是發脾氣不肯唱戲。老鴇看著那些票局堆了起來,可是錢卻入不了賬,無奈之下對董竹君軟硬兼施,可是她卻硬起骨頭不肯去賣藝。
當老鴇辱罵她時,她忍;當堂子派流氓威脅她時,她也不懼。董竹君對堂子的做法,采取了如拾得對待人世一切惡意的處世之道:世間若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我便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堂子裏麵的人都在取笑董竹君,笑她等不到夏爺來贖她。老鴇辱罵她,威脅她,甚至騙她。在董竹君認為堂子會送她回家時,卻被關押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她著急,氣憤,亦害怕,她擔心夏之時的安危,亦害怕他拋下自己遠離上海灘。她想不顧一切逃跑,可若失敗就危及性命。她哭、她恨,她對夏之時的思念,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卻得不到。
今日看來,不得不佩服董竹君的聰慧,她明白沮喪是於事無補的,於是想辦法讓看守她的人放下防備,以乘機逃跑。她與看守她的人喝喝酒吃吃菜,裝作開心的模樣,好讓對方覺得自己是想通了。
她想通的不是向堂子低頭,而是想通了擁有勇氣才能改變並過上好日子!
那時,正值春末。董竹君出逃的那天晚上,月華似練,照入房間顯得亮堂堂的。她第一次請看守她的人去買雞蛋糕,因為賣雞蛋糕的地方比較近,那個看守的人未曾懷疑,以為她真的回心轉意了。可就在董竹君第二次請他去隔了幾條街的地方買水果時,她開始逃跑了。
有關於堂子的一切東西,她都沒有帶走,她要的是跟過去告別。華麗的衣服,貴重的金銀首飾,這些她都不在乎,洗淨鉛華,她迫不及待地向夏之時奔去。
那天,若是她再遲一些,夏之時他們一行就已經向日本出發了。或許緣分就是那麼的神奇,不能早一步,亦不晚一步,要剛剛好,彼此才能在那裏,在那個能擁有彼此的地方相遇。
那一天,董竹君自由了,恍若劃破天際的紙鳶,隨清風在天際飄動,身心自由的她,如飛鳥浮雲,連心尖都是歡暢的。夏之時看見自由的她,竟覺得,此時此刻的她,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都要吸引他。
生活如此艱辛,這一切並不是她獨自逃出來便可以解決的。在和他們一同逃跑的時候,從四川趕來催夏爺去日本的夏之時的兄長被追他們的人抓走了。這個消息對夏之時來說恍若晴天霹靂,而董竹君則沉溺於自由的喜悅當中。
她想到的是,幸好被抓的不是他們。若是她被抓住了,她就得再一次回到堂子,承受的將是更大的災難,或許會被折磨致死。若是夏之時被抓住了,肯定會被冠以拐帶未成年小姑娘頂罪論處,況且當時袁世凱正在逮捕他,被抓住唯有死路一條!
雖然一個星期之後,夏之時的兄長被罰以一千元釋放,可是夏之時覺得兄長為他們受到侮辱而心懷愧疚,整日愁眉不展。他雖愛董竹君,可在那個時候卻把她冷落一旁。當時董竹君覺得很是失望,畢竟當時年紀小,並未深曉大義之事。
1914年春末,董竹君十四歲,夏之時二十七歲。逃離火坑之後,夏之時給董竹君取名為毓英,毓,培養也,毓英、毓英,夏之時當時可是寓意董竹君是一個培育英氣的女傑?在此看來,夏之時在當時是敬佩董竹君逃跑的勇氣與堅韌。
在形勢危急的情況下,他們隻好簡單地在日本旅館鬆田洋行舉行法式婚禮。法國是歐洲最早廢除君主專製實行共和製的國家,夏之時這些革命黨人向往法國所提倡的民主與自由,遂效仿法國婚禮,以示去舊迎新,接納新思想。
結婚的時候,董竹君梳著法式發髻,穿著法國服裝,即使半新的連衣裙顯得不合身,她還是欣然接受。她和夏之時結婚的情形永遠定格在那張黑白照片上,文明的婚禮,一對新人對未來滿懷期待。
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已經是她的丈夫,此後貧賤與富貴,禍福相依。這一切看起來很好,他英俊豪勇,國之棟梁;她年輕貌美,如花美豔。
那場沒有親人在場的婚禮終究是缺乏了溫情,可相愛的人對於未來的期待,對於愛情的執著,往往是奮不顧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