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三年(1911年),董竹君時年十一歲,這一年辛亥革命爆發推翻了統治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君主專製。在曆史劇變之間,一生立誌“光複中華”的孫中山先生被推選為臨時大總統,預示著社會的新發展。
董竹君所在的上海灘的社會風俗習慣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男剪去長辮,女放開天足。大街小巷喜氣洋洋之間亦摻雜著憂慮,喜的是盼望進入民國他們就能過上好日子,憂的是一向過著窮苦日子的底層是否真能快速過上好日子。
爆竹聲中一歲除,新年如期而至,住在上海法租界的他們依舊過著中國人本土的春節。喜慶的日子,多的是聲和色的熱鬧,那鑼鼓爆竹聲響徹天地,滿身穿紅戴綠的姑娘頭嵌珠花,十分討喜。
天色朦朧,煙火半空綻放如星如雨,如花的姑娘有的乘坐馬車沿街遊走,有的徒步嬌笑,衣袂散發出陣陣香甜的氣味。
在一片笑語盈盈中,也有如董竹君這般的小姑娘穿著舊棉襖靠著屋外牆壁呆呆出神地看著一群群嬉笑而去的富家小姐少爺鬧新春。落寞、不解縈繞心頭,不是說到了民國他們就能過上好日子嗎,為何如今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穿不起?
年少不解事的她一次次向壞脾氣的母親詢問,她的母親無奈道:“世界上窮苦的人多啦!人家是前世修來的好命,我們苦命,所以我們今世一定要做個好人,下世才可以過得好些,不然我們下世還是窮人。”
一向迷信的母親的回答倒是把人的前世今生說得透徹,前世犯的因,今生結的果。世事造就,唯願今生能做一個好人,無關富貴與窮苦,但望後世能修得好日子。可這些出世話語她不懂,她又怎麼會懂,她隻知道,他們與其他富貴人家是不一樣的。
不久之後,更令董竹君苦惱的事情降臨了,她的母親要給她纏小腳。民國成立之後,規定要放天足不允許纏小腳,可她的母親還是要將陋習進行到底,不顧她的苦痛堅持要給她纏足。
她反抗,小手執起剪刀憤恨地剪碎纏足的腳帶。她的母親認為,她的臉蛋長得不錯,若是一雙大腳板長大後就沒有人要了。任憑她母親如何勸說,她還是堅持不肯纏足,最終在父親的支持下保留了天足。
一個家庭的沒落,卻在一個小孩子的身上體現,何其殘忍。董竹君十二歲那年是1912年。家庭境況越發窘迫,不但房租交不起,連她的學費也終是沒了著落。
就在十二歲這年,她的母親提出要她學唱京戲的要求。
董竹君知道,在她住所附近有專門唱京戲的姑娘在堂子裏賣唱,夜裏燈火輝煌極其熱鬧。她也曾聽說有姑娘被賣到堂子去做生意,小小年紀的她懂什麼是做生意,她隻覺得害怕,在她想象之中堂子不是一個好地方。
京戲,字正腔圓,一唱一念,一舉一動極盡韻味,有什麼不好的呢?可董竹君任憑她的母親如何軟硬兼施都不肯去學。
〖JP〗 後來,最是疼愛她的父親和她講起了道理。自從那次患傷寒病後,董同慶的身體大不如前,拉黃包車的錢已不足一家生存,加之欠上高利貸更是艱難。
在小學堂裏,她學到的不止是《千字文》和《三字經》等啟蒙書,更有《二十四孝》。董竹君曉得,雙親艱苦維持生活實屬不易,而她更應該做一個孝順父母的孩子。
讀書識字明義,可在明義之後,她終究是唯有停止讀書去學唱京戲了。
〖JP〗為何沒錢讀書、沒錢交房租還要她去學唱京戲呢?因為會唱京戲,又有清秀的麵容,方可去堂子做“小先生”賣藝賺錢。
〖JP〗 那時候堂子裏管年齡小的叫“小先生”,隻是賣唱,陪客人清談,又叫“清倌人”。隻要她去堂子做“小先生”三年,父親承諾,三年期滿就接她回家。
自從她答應學唱京戲後,就隻能一邊去小學堂上課,一邊跟著雙親為她請的一位老先生學唱京戲。伴隨著胡琴柔和渾厚的伴奏聲響起,她展開嗓子唱了起來。對於唱京戲,她有天賦,老先生讚她聰明,可在她心裏終究是不高興的。
1913年,董竹君時年十三歲。正是“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好年華。輕拂手帕,一展歌喉,姿態舉止輕盈嬌美,恍若二月含苞待放的豆蔻花。
可那年豆蔻尚未開花,不是她年華中的好時節。冬末春初的氣候乍暖還寒,料峭淒淒。一邊是埋頭苦幹的母親,另一邊是垂頭喪氣的父親,伴著昏昏沉沉的黃昏,她心裏無由地發慌。
〖JP〗 晚霞消散之時,家裏來了兩個人。她們是來為她打扮的,柔順的頭發被梳得發亮,朱紅絲線紮起小辮,額際頭發剪了時髦的劉海。
臉上抹上雪花膏,薄唇一點而紅,金鐲耳環齊齊戴上,再把衣服換一換。轎子停在屋外,引起小孩好奇一探,疑猜是新嫁娘要出門了。再把一雙紅蠟燭燃起,雙親拜一拜,涕淚無言。
他們說,阿媛是在世觀音,可算是救了他們家。
他們說,等三年期滿,他們一定會去堂子接她回來。
他們說,這一切都是天意,別無他法,再苦也要咬緊牙關邁過。
私塾小學堂似乎又傳來了聲聲讀書聲,“割肉療親”“賣身葬父”,百事孝為先。
十三歲,年華正好,麵容正開,轎子搖搖晃晃前行,帶著她顛簸的心。
自此一去,此身無奈。自此一去,歸期何時?
青樓鎖佳人
街上人來人往,帶著嘈雜聲,在轎子中的董竹君緊握雙手緊張異常。頭上珠花搖曳聲響,轎子終於在堂子門前停了下來。
〖JP〗 忐忑下轎之後,抬眸一看,門口竟放著一束用紅紙紮緊的稻草,點火燃起的光亮似乎要灼傷她的眼。身形一晃,董竹君被推至火盆前,要她左右腳在上麵繞跨一下,燒掉晦氣才可進門。
她不願,憑什麼窮人家身上就有晦氣了。人生來皆是一身光溜,怎得窮人就會惹盡晦氣呢?可根本輪不到她不願,在人家的地盤上,怎會允許影響他們發財的情況出現呢。
進屋之後,頓時有男男女女前來圍觀她,並且指指點點,熱鬧非凡。
“喏,這個小姑娘叫毛媛。”有人倒水給她喝,又有人對她議論紛紛,“咦,這個姑娘倒生得挺標致的,就是腳太大了一點!”
七嘴八舌、品頭論足,這些對於一個來到陌生地方的小姑娘來說,心裏是多麼的慌亂。所以,無論別人問她什麼,她都不言不語,也不笑不哭不鬧。
不多時,就有當家的老鴇要給她取名字,為了讓新來的她快速紅起來,竟要她頂用一個出嫁了的姑娘的名字——楊蘭春。
一切都是為了賺錢,於是她住進了楊蘭春的房子,做著楊蘭春該做的事情,當天晚上就開始賣藝。
晚上燈火通明時,熱熱鬧鬧之間她展開嗓子,伴隨著胡琴的渾厚伴奏聲唱起京戲。少女獨特的清脆嗓音使人沉淪,她的聲音很亮很脆,人看起來更是清純。
第一天賣唱,她就接到了許多局票。水牌上要求某某先生要楊蘭春到某地方去唱戲,按著要求她必須和一個陪同的阿姨乘坐漂亮的包車一家家去唱。
到餐館裏、到別的堂子裏、到辦喜事的人家裏,無論是哪個地方,隻要伴隨著胡琴聲響起,她就必須開始唱。
聲調高亢,唱了一晚上,嗓子幾乎嘶啞。客人邊聽邊吃吃喝喝,極盡歡樂。有時候,客人看見她長得好看,故意跟她搭訕,見她不愛搭理就覺得她脾氣不好,但更引起他們的興致。
隻要堂子生意興隆就好,根本不管她累得死活,賣唱時還要強顏歡笑。多少苦,多少淚,都要暗自裏不聲不響地受下。身在堂子的董竹君,就如同左拉名作《陪襯人》中的醜女,世人隻看見用醜女陪襯出來的富家女人,又怎會理會醜女內心的苦楚。很多時候,董竹君都在想,三年,三年期滿,她就能離開這個紅顏枯骨的地方了。
在堂子裏麵,除了能差遣自己的老鴇,還有其他同行的姑娘,這些都是不能談心的,幸好當時照顧她日常生活的孟阿姨是個知書達理、和藹的中年女人,很多時候能解她心憂的往往是這個孟阿姨。 每天在給她梳妝打扮時,孟阿姨都會笑眯眯地給她講故事。像《三國演義》〖DK〗《水滸傳》和《西遊記》等有趣的故事她都愛聽,慢慢的董竹君和她走得很近,什麼事都跟她說,也什麼事情都問她。
可是,唯有一件事情孟阿姨是不肯說的,就是她們所處的堂子是一個什麼地方。後來,看淡世事,心疼這些無辜少女的孟阿姨還是隱晦地跟她講到這堂子是個什麼地方。
如今的堂子也就是古代的青樓,也稱書寓。青樓女子的故事聽多了,無論是葬身杭州西湖西泠湖畔的青樓才女蘇小小,還是擁有絕色姿容和才情的薛濤,她們都是從青樓走出來的佳人。
自鴉片戰爭後,上海灘成為繁華的都市,江南的繁榮讓達官貴人更加追求享樂,而書寓、堂子這些地方就是供文人貴客吟詩作賦或喝酒打牌的好地方。
青樓固然出才女,可青樓隻是男人玩樂的好地方,卻不是女人出沒的好地方。在豪華別致的書寓裏麵,有才學的女子稱為校書,琴書歌曲樣樣上手,住在書寓的女子賣藝不賣身。可集中在馬路旁的長三堂子,裏麵賣唱不賣身的姑娘叫“小先生”,而董竹君就是堂子裏麵的“小先生”,當然除了“小先生”之外還有“大先生”。
這樣說來,身在堂子做“小先生”也應該不算太壞,隻要期滿三年就能出去了。可自從帝國主義入侵,規矩就亂了,姑娘們的話語權都在老鴇身上,這才是真正的身不由己。
“小先生”賣藝不賣身,可年齡一到,她們就必須要做“大先生”了。什麼是“大先生”,孟阿姨說她現在年幼不懂,可是她卻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的處境是多麼的艱險。她知道堂子裏麵的黑暗,可為什麼女人要吃的苦頭會那麼多。
難不成是天注定?對於“命運”二字,她懷疑過,她又堅信,命運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是,當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裏時,更多的唯有無奈。熱鬧的場所,麻將聲不絕於耳,酒香四溢,京戲縈繞,可看著這縱情聲色,她就是不笑。
既然是賣唱的,她沒有必要賣笑。無論客人如何逗她,她就是不笑。入座、敬酒、唱戲,每日不停。座下王孫公子、衙門老爺,更有富商和革命黨人,形形色色、老老少少,在他們眼裏,那時的董竹君就是個清秀的不笑姑娘。
她為什麼不笑呢?因為她覺得座下的客人都不是好人,即使他們個個眼中含笑,嘴邊掛著滿口狂言,實際上,又是怎麼一個花花心腸?
明月半空,夜深才能回去休息的她累得幾乎窒息,這就是堂子裏麵的生活。為供客人玩樂,每日身心俱疲,可是又能怎樣呢?都已經被押在這裏三年,隻要那個老鴇一聲令下,姑娘們唯有聽命從之。
生意好的姑娘,賺的錢多了,堂子的老鴇自然不會過多為難。若是姑娘的生意慘淡,那個姑娘定會受到各種責難。
董竹君看著她們遭到此等待遇,頓時覺得心涼,她也是和她們一般陷入火坑。個中無奈她固然深知,為此她想把自己賺到的局票設法分給她們一點,可這是行不通的。
在堂子陪客的時候,她喜歡聽客人談論國家大事。孫中山先生的名字深深刻入她心中,希望他提倡的“三民主義”能帶領百姓過上好日子。除了談及中國的事情,他們還談論國外的見聞,著實吸引人。
這些客人談論的內容和其他客人明顯不一樣,他們不像那些地主老爺那樣喝酒打麻將,而是圍坐在圓桌前喝茶論國事,看起來比較正經。董竹君雖不懂這些國家大事,但是她愛聽,關心國家大事是一種希望。若是能過上好日子,她也不用來堂子賣唱了。
後來,在堂子裏麵,董竹君找到了一個樂趣,就是在聽客人談論國家大事時,認真觀察他們的舉止談吐,以及衣著神情。
那時候,來了一群舉止不凡、談吐高雅的海歸客人。他們從日本留學歸來,滿腹學問,他們激揚愛國,英雄一般。
可既然他們是英雄,為何不去做正事而跑來這裏喝花酒?對此,董竹君懷疑至極,小小年紀的她就不輕信任何人。
縱使她年少不懂太多的事,但也知道,在這一群人當中曾有幾個表示是真心喜歡她的。
有高調的蘇州七少,七少經常為她捧場擺花酒或“打茶圍”。大約二十三歲的七少,容貌清秀俊朗,那時董竹君也對他心懷好感卻又害怕跟他說話。可是,最害怕和討厭的是那個叫柳聘農的男人,她雖仰慕他們當過兵打過仗,可也害怕這般粗魯的人。
有一次,董竹君臥病在床,柳聘農竟跑到她床邊逼迫她長大後要嫁給他,若是不嫁給他就拿手槍打死她。無奈之下,董竹君連聲應下,但求他息怒。可就在那一刻,董竹君明白男人的險惡以及野蠻,若是他日嫁給他,遲早會死在他的槍口之下。
〖JP〗 〖JP〗其中,在喜歡她的人當中,有一個最是特別,那就是夏之時。〖JP〗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夏之時的時候,在轉角處,風度翩翩的他含笑迎麵而來,而她不知為何以帕掩嘴低眸一笑,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如蓮般清秀綻放,引人駐足,不知傾倒了誰。
夏之時那時年約二十七,長相英俊大氣,帶著一股溫文爾雅的氣質。他不像其他人那般愛開董竹君玩笑,反而溫和認真地與她說話。
一向不笑且話少的董竹君在夏之時麵前卻能敞開心扉,她和他說起自己為何會陷入堂子賣唱的原因,她也曾入私塾學習,隻是為家境所迫不得不放棄。
可憐的一個小姑娘,還是那麼一個清秀美麗的小姑娘,身負英雄豪氣的夏之時又怎能不扼腕憐惜她呢?
而夏之時也確實是一個豪傑英雄,她注意他,打聽有關他的一切,對於他的一切,她都好奇。
夏之時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後參加孫中山領導的革命戰爭並加入同盟會,後來在武昌起義中他在四川率兵為國立功,民國成立後,他被推選為西川副都督。可他不戀權勢,辭去官職欲出國深造,歸來後再報效國家。可局勢驟變,他唯有留在上海參與“二次革命”。
一個為了國家大義可以置危難於不顧的男子漢,董竹君認為夏之時是一個好人。
深陷青樓埋骨地的董竹君,仿佛在夏之時身上看到了百姓過上好日子。
自古美女配英雄,那麼英雄配美人亦是美事一件。
至此,年華正好的董竹君開始留心夏之時這個人。
傾心夏之時
長三堂子晝夜燈火不熄,屋內長廊高掛的暖紅燈籠見證這紙醉金迷的聲色喧嘩。
董竹君嘹亮的嗓音在房內縈繞,手彈琵琶弦聲切切,時而聲聲清脆如清泉流觴,時而又渾厚如悶雷陣陣。她唱的戲時而委婉如新房細語,時而又激烈如金戈鐵馬。
而她的拿手好戲卻是獨留給那幾個革命先生的。那時夏之時這幾個革命黨人為避風頭時常光顧長三堂子,知己好友品茶聽戲,兼談國事,實乃苦中有樂呀!
那時,董竹君的一顰一笑,不時與夏之時目光相接,低首回眸,勝過春花之嬌美。那時,她年輕貌美,他風華正茂;他深曉男女情感的奧妙,而她卻年少不懂情思種種。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愛情中,兩人終需曆經磨難,他們的磨難,來自身不由己與時不待人。
蘇州七少把玩著念珠又翩翩而來,自從得遇董竹君那懵懂一笑,心尖兒上都是她的影子。為此,他拋卻舊愛,為那一抹青色沉醉。尋歡作樂,大抵就是七少與董竹君的羈絆。七少喜歡的不過是她年輕貌美,至於更深一層則無從探尋,而董竹君對於熱烈捧場的七少,更多的是好奇與忐忑。
相比於英俊風流的七少和易暴怒的柳先生,董竹君更願意與儒雅大方的夏之時相識相知。
可當時看起來一派儒雅的夏之時,當董竹君得知他年少時的另一副模樣時,便掩麵輕笑。原來,他的經曆是這般的有趣,相比於自己的年少生活,那真是豐富多彩。
年少時,他亦耕過田,上過學堂,更是學過木工。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不甘平庸的他,毅然遠渡日本,立誌練就一身本事以報效國家。
董竹君那掩麵一笑,不過是覺得他年少時真勇敢,這也是她內心深處想做的,可是她不能任性,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雙親為貧困做垂死掙紮,她又怎能為一己之私而置身事外呢,即使她尚未成年。
對於夏之時所經曆的一切,董竹君都感興趣。而夏之時則細細說起自己的經曆,無論是困境的艱苦還是騰達的榮耀,他都願一一訴說,如同說書人那般,喝茶漫談故事,隻是這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