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幻影出現，是賈平凹，在塤的伴奏聲裏，賈平凹念著
寫給三毛的信：
這些天來，我一直處於恍惚之中，總覺得常常看到了您，又都形象模糊不清，走到什麼地方凡是見到有女性的畫片，不管是什麼臉型的，似乎總覺得某一處像您，呆呆看一會兒，眼前就全是您的影子。昨日晚上，卻偏偏沒有做到什麼離奇的夢，對您的來信沒有絲毫預感，但您卻來信了，信來了，您來了，您到西安來了！我們在談著話，我們在交流著文學，交流著靈魂。這一切多好啊，那麼，三毛，就讓我們在往後的長長久久的歲月裏一直這麼交流吧。三毛！
第三節 不死鳥
三毛死了。隻用了一隻絲襪，這位絕世女子就像一陣風一樣走了。多少年過去了，對三毛的懷念卻永不止息。而賈平凹悼念三毛的文章，也成為了文學史上永遠的經典。
《哭三毛》《再哭三毛》，賈平凹的哭，又豈止是他一個人的哭，每一個愛著三毛的人和他的讀者都在哭。
三毛，我這樣愛你卻讀不懂你，三毛，為什麼你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在黑暗的夜裏，我久久不語。
我真的不懂你，三毛。
有多少人發出這樣的聲音？三毛，你可曾聽見……
一遍遍閱讀你的文字，總想從裏麵找到你愛的蹤跡，也找到你自殺的理由。
三毛有篇文章叫作《不死鳥》，我每每讀它，都禁不住熱淚盈眶。三毛，你說，你要做一隻不死的鳥，可偏偏你卻食了言。
你說：雖然預知死期是我喜歡的一種生命結束的方式，可是我仍然拒絕死亡。在這世上有三個與我個人死亡牢牢相連的生命，那便是父親、母親，還有荷西，如果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在世上還活著一日，我便不可以死，連神也不能將我拿去，因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
你說：前一陣在深夜裏與父母談話，你突然說，如果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的這條路，你們也要想得明白，因為在你，那將是一個更幸福的歸宿。
三毛呀，你有多傻，這樣的話怎能說給父母，這不是用刀割父母的心嗎？這太殘忍了，三毛。
果然，你的母親聽了這話，眼淚迸了出來，她不敢說一句刺激你的話，隻是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說：“你再試試，再試試活下去，不是不給你選擇，可是請求你再試一次。”
而你的父親，他坐在黯淡的燈光下，語氣幾乎已經失去了控製，他說：“你講這樣無情的話，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獄裏，因為你今天既然已經說了出來，使我，這個做父親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懼裏，不曉得那一天，我會突然失去我的女兒。如果你敢做出這樣毀滅自己的生命的事情，那麼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與你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與你為仇，因為是——
你，殺死了我最最心愛的女兒——。”
三毛，這時，你說，你的淚水瀑布似的流了出來，你坐在床上，不能回答父親一個字，房間裏一片死寂，然後父親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出去。母親的臉，從你的淚光中看過去，靜靜地好似在抽筋。
你說：蒼天在上，你必是瘋狂了才會對父母說出那樣的話來。
三毛，你的讀者們都知道，像你自己明白的那樣明白，你的生命在愛你的人心中是那麼地重要，你的念頭，使得經過了那麼多滄桑和人生的父母幾乎崩潰，在女兒的麵前，他們是不肯設防地讓你一次又一次地刺傷，而你，好似隻有在丈夫的麵前才會那個樣子。
許多個夜晚，許多次午夜夢回的時候，你躲在黑暗裏，思念荷西幾成瘋狂，相思，像蟲一樣的慢慢啃著你的身體，直到你成為一個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樣的長，那麼的黑，窗外的雨，是你心裏的淚，永遠沒有滴完的一天。
你總是在想荷西，總是又在心頭裏自言自語：“感謝上天，今日活著的是我，痛著的也是我，如果叫荷西來忍受這一分又一分鍾的長夜，那我是萬萬不肯的。幸好這些都沒有輪到他，要是他像我這樣的活下去，那麼我拚了命也要跟上帝爭了回來換他。”
失去荷西，你尚且如此，如果今天是你先走了一步，那麼你的父親、母親及荷西又會是什麼情況？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他
們對你的愛，讓你的父母在辛勞了半生之後，付出了他們全部之後，再叫他們失去愛女，那麼他們的慰藉和幸福也將完全喪失了，這樣尖銳的打擊不可以由他們來承受，那是太殘酷也太不公平了。
三毛，這些你都是懂的呀！
你說：“要荷西半途折翼，強迫他失去相依為命的愛妻，即使他日後活了下去，在他的心靈上會有怎麼樣的傷痕，會有什麼樣的烙印？如果因為我的消失而使得荷西的餘生再也不會有一絲笑容，那麼我便更是不能死。”
三毛，這話可是你說的呀，你把它寫在《不死鳥》裏，你忘記了嗎？
你還說：“這些，又一些，因為你的死亡將帶給你父母及丈夫的大痛苦，大劫難，每想起來，便是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
你說：“畢竟，先走的是比較幸福的，留下來的，也並不是強者，可是，在這徹心的苦，切膚的疼痛裏，我仍是要說——為了愛的緣故，這永別的苦杯，還是讓我來喝下吧！”
三毛，你真是喝下了這永別的苦杯！
你說：“我願意在父親、母親、丈夫的生命圓環裏做最後離世的一個，如果我先去了，而將這份我已嚐過的苦杯留給世上的父母，那麼我是死不瞑目的，因為我明白了愛，而我的愛有多深，我的牽掛和不舍便有多長。”
是啊，三毛，你說得多好呀！
可是你又說，你是沒有選擇的做了暫時的不死鳥，雖然你的翅膀斷了，你的羽毛脫了，你已沒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顆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寶，再痛，再傷，隻有他們不肯你死去，你便也不再有放棄他們的念頭。
你說，總有那麼一天，在超越我們時空的地方，會有六張手臂，溫柔平和地將你迎入永恒，那時候，你會又哭又笑地喊著他們——爸爸、媽媽、荷西，然後沒有回顧地狂奔過去。
你說：“這份文字原來是為另一個題目而寫的，可是我拒絕了隻有三個月壽命的假想，生的艱難，心的空虛，死別時的碎心又碎心，都由我一個人來承當吧！”
你說：“父親、母親、荷西，我愛你們勝於自己的生命，請求上蒼看見我的誠心，給我在世上的時日長久，護住我父母的幸福和年歲，那麼我，在這份責任之下，便不再輕言消失和死亡了。”
三毛呀，你說你不再輕言消失和死亡，你要做一個不死的鳥。
為什麼，為什麼，你卻又成了突然消失的鳥，死去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