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姓友人又打開了厚厚的三本相冊,都是三毛生前的照片,有一張拍攝的是三毛的靈堂,一張是三毛周日的場麵,一張是三毛人生最後一張照片,坐在屋中桌前的照片,她扭回頭看著什麼,像是聽到有人叫她,但回頭來卻什麼也沒有,她的眼裏盡是哀愁……
後來,我梳理了一下三毛的照片。三毛童年的照片是歡喜的,少年的照片是清純的,和所有滿懷著夢想的少女一樣,和荷西在一起的照片是甜美的。都說三毛長得不漂亮,可是你看這幾個階段的照片,三毛也是很漂亮的,她有著明亮的大眼睛,而且眼睛非常靈動,她的臉型也很好,是標準的鴨蛋臉,更不用說她頎長的身材,她對美有著超乎尋常的鑒賞力,她給自己選的衣服每一件都特別好,特別是那別具風情的波西米亞服裝,使她成為像天外來客一樣的人物,她的風韻蓋世無雙。
但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候,她的臉上卻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憂傷,這憂傷毀壞了她美麗的臉孔,盡管她說起話來聲音十分好聽,像是少女一樣的清脆,還帶著嬌憨,可是她的臉卻寫滿了擦不掉的愁苦和憂傷。看她那張獨自行走在成都街頭的照片,穿著波西米亞式服裝,多麼灑脫多麼浪漫的一個女人,可是眼
角眉梢都是恨,臉色濃重得像是黑雲滾滾的天空。無怪乎賈平凹也說“我看著三毛的那張苦臉”。
我每次看到三毛這張照片都想落淚,說句俗話,相由心生,是什麼樣的心讓三毛生出了這般苦相,哀相,還有愁相。是荷西的離世,是王洛賓的婉拒,還是對走下去的深深焦慮?我們都不知道了。我們知道的是,美麗的三毛被歲月折磨得變了樣,變成連她自己都不想看的樣子。所以,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殺,把那所有的哀傷所有的絕望都和肉體一起消滅。如果有靈魂,就讓靈魂幹幹淨淨地存在吧。
陳姓友人噙著淚講述著:“三毛死後,她的母親在醫院整理遺物,發現病床枕邊還放著賈先生的一本書。老太太感謝為三毛住院和後事幫了大忙的一位醫生。您的那本書就送作紀念了。”
陳姓友人說著,掏出了那本書,說:“我也有禮物要送您。”
他把書遞給賈平凹,“這是三毛贈送給我的《滾滾紅塵》,這是她生前最後一部作品……我再送給你吧!”
接過書,賈平凹渾身都在顫抖了。書是一個深棕色的封麵,上端四個白色的大字:三毛作品,左下麵是三毛的照片,應當是三毛後期的照片,梳著永遠中分的頭發,盤了起來,珍珠耳環露了出來,很是優雅的女人,衣服是高領的,領口和旗袍一樣的,很有點張愛玲的味道,可惜,那雙眼睛是那麼滿含憂傷,還有很多的幽怨,說不出來的幽怨,對這個世界的不解和埋怨。
看到這雙眼便躲不開了,她像是追著你要說話一樣。三毛
照片下方,就是衣服第一個扣子那裏跳出一行字,紅色的,很醒目:滾滾紅塵。
封麵的右側印著一排排的小字,還是白顏色的,寫著:
鎖,這種中國的飾物帶著“拴命”的意思,孩子生下來給個小鎖戴上,那麼誰也取不去心肝寶貝的命了。不想它的象征意義戴著還算好玩,稍一多想,就覺得四周全是張牙舞爪小鬼妖魔等著伺機索命。這種時候,萬一晚上睡覺時拿下鎖來,心裏必定發毛。
是去台北光華商場看人家開標賣玉的,這非常有趣,尤其是細看那些專心買物,低聲交談的一桌人,還有冬夜裏燈下的玉。
看了好一會,沒取下標,傳遞中的玉又使我聯想到“寶玉”“黛玉”“妙玉”“玉色大蝴蝶”……欲欲欲欲……
賈平凹默念著這些文字,隻屬於三毛的文字。良久,他對陳姓友人說:“這禮物何嚐不又是三毛暗中的旨意呢?這是永久的紀念品,夠我一生來珍存了!”
賈平凹給陳姓友人的茶杯裏又續了水,自己點上了煙。他問一臉悲戚的陳姓友人,此次去敦煌怎樣活動。
陳姓友人說:“原準備到了鳴沙山,就在三毛選中的方位處修個衣冠塚,豎一塊牌子,但後來又想,立碑子太驚動地方,勢必以後又會成為個旅遊點,這不符合三毛的性格。她是真情
誠實的人,不喜歡一切的虛張,所以就想在那裏焚化遺物,這樣更能安頓她的靈魂。”
賈平凹說:“我非常地感謝你,為三毛了卻心願。我也想和你一起去鳴沙山,可我身體有病,不能同陳先生一塊去敦煌,我真的是遺憾呀!”
西安街頭,大雨還在下著,陳姓友人打著傘,賈平凹披著雨衣。天空混沌一片,滿天的雨水淋打在傘上劈啪作響。
陳姓友人對賈平凹說:“賈先生,您回吧。”
賈平凹向陳姓友人揮手:“您一路保重,順利到敦煌。”
陳姓友人也揮揮手,踏雨而去,又回過頭來,留下一個苦笑。在陳先生的微笑裏,賈平凹覺得自己分明是看到了三毛的微笑。
賈平凹站在白絲瀟瀟的雨中,凝望著陳姓友人消失在雨中人流裏的背影,癡癡地想,這微笑應該是三毛的,三毛式的微笑,她微笑著告別了。雨嘩嘩地下著,積水中,都是水泡,生成,又破滅。又生成,又破滅……是三毛的身影消失在窄窄的長長的小巷的那頭了嗎?
賈平凹仰頭看天,忽然西北方似有雷聲響起,像海濤一般地陣陣滾過。雷聲轟鳴裏,雨水落滿了他的淚臉。這灰蒙蒙的天啊,你有了聲音,是雷嗎,是隱隱的雷嗎?要是雷,那麼,便是三毛的靈魂在啟行了,脫離了軀體的靈魂是更自由的。三毛,你在台北,你在敦煌,你隨著月亮的周返轉往兩地,你會是做了月裏的嫦娥,仙人之眼夜夜注視著你和你的祖國。你又
會是在那莫高窟裏做一個佛的,一個不生不死無生無死的佛!
三毛呀!
第二節 三毛的衣冠塚
敦煌鳴沙山,三毛去世前選定的歸宿地。
此地在佛窟的正麵,過沙梁,越沙溝,是一麵平坦的沙漠。站在沙坡往前看,剛好是莫高窟正麵。
畫家“青蛙”和陳姓友人站在這一片沙海裏。“青蛙”執鍁,挖出一個大沙坑,陳姓友人動手,扒沙,撿石子,將挖出的沙坑圍成一個圓。
陳姓友人拿出三毛遺物,褲子,上衣,帽子,挎包,發帶,還有美國香煙,一起放進沙坑裏,“青蛙”點燃。一群黑蝴蝶般的灰片冉冉升天。
陳姓友人端起一杯酒,和“青蛙”碰過,灑向沙坑。
“三毛,你請安息吧。”陳姓友人和“青蛙”一前一後地說著。
然後,陳姓友人和“青蛙”,手捧一把把的沙,撒進沙坑裏。漸漸的,沙坑在銀粉般的沙粒灑落中成為小小一塚。“青蛙”又從遠處采來一束馬蘭花,鄭重地插在塚頂。此時,紅日西沉,血色的光輝勾勒出對麵那一排排佛洞的壯麗輪廓。沙漠異常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