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蕙殊低了頭,不想被她看見自己眼睛的紅腫,“您吩咐的事情我已辦好了,今夜就可以啟程,待霖霖小姐到了香港,一切有蒙先生照應。您請放心,等這邊的事情安穩了,我會親自將霖霖護送回來……”
她語聲哽住,一時說不下去。夫人在這個時候囑托她護送霖霖去香港,雖在他們麵前仍有一如既往的堅定,想來心中早已做好玉碎的準備。
念卿望著她,微露笑容。眼前的祁蕙殊轉眼已出落得從容冷靜,不再是北平初見時嬌滴滴如從花房溫室中長出的蓓蕾。她隨著四少經受危險波折,從雲端到塵土,走過她那一條並不崎嶇卻宛轉的路,現在來到許錚的身邊,和他站在一起,直到如此危難孤立的時候,依然站在這裏。
這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晉銘從來不會看錯人,從來不會。她眼裏的感激之色,反而令蕙殊不安,躊躇了片刻,鼓起勇氣開口,“夫人,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等將軍平安歸來,一定能再團聚!”夫人搖頭笑笑,沒有回答,隻側首望向窗外,目光幽微——從側旁望去,她憔悴眼底已有一絲淺淺細紋,這個綺年絕色的女子,竟也被歲月蝕上痕跡,令人望之生憐也生敬。
許錚也勸她,“是的,夫人,您留下來太冒風險,如今將軍生死未卜……”她驟然回眸,打斷他的話,“什麼生死未卜,他好端端活著,隻不過是,不過是還在回家的路上!”這一回眸,這一句話,將她冷靜得近乎冷酷的偽裝全盤擊破。誰都期望這萬幸的結果,可是一天天過去,派出尋找的人毫無頭緒,將軍與隨行的侍從竟然一夜之間消失,半點蹤跡也找不到。許錚再也不忍多說什麼,緊緊抿唇,低頭不言。蕙殊忍住眼裏酸澀,強笑著岔開她的話,“夫人不是說還有一人要同我們一起走嗎?隻怕要早些準備著,免得晚上動身倉促。”
夫人眼裏略黯,淡淡道:“是念喬。”蕙殊怔住,雖不曾親見,也聽聞過茗穀後麵住著的那名瘋女。許錚與她目光相觸,各自神色複雜。
夫人默然片刻,緩緩道,“她這後半輩子,也沒別的指望,但求平安終老。”三人一時都無言。恍惚間,蕙殊覺得自己無比幸運——比之少夫人、比之顧青衣、比之方洛麗、比之夢蝶,甚至比之夫人,她都實在是幸運之至。於此亂世之中,最難覓、最珍貴的平凡安寧,原來一直就在自己手中。從前平庸如顏世則,不能令她甘心,如今輾轉千裏,終於邂逅另一人,不知是許錚磨去了她的高傲,還是這世事無常洗去了她的浮躁。
望著她年輕而有光彩的臉,夫人語聲低微,“你知道嗎,原本我不想送走霖霖,寧肯留她在我身邊,活就一起活,死也一起死。”
死與活,從她口中說出來,如此平常恬淡。蕙殊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隻見她唇角笑意漸深,目光堅毅,“接到顧青衣的密電,我原已抱定最壞的打算,要打要拚,你死我活,再沒什麼可顧忌。可是仲亨躲過了刺殺,一切便又不同!隻要沒到最後關頭,我便不能放手,隻要未到那一步,我仍需盡我最大力量——他的兒子,我未能守護住,剩下這一點是他畢生心血,我不會再放手。”
許錚怔怔看著她決絕麵容,這一瞬,在她眼中看見真正的勇氣。她唇角微微噙著傲然的笑,最後一句話,沒有當著他們的麵說出口——仲亨,你以生死酬家國,我便以生死酬你。
總統府派來的特使是德高望重的黨部元老,代總統的心腹顧問,也是當年與先總統一起出生入死,碩果僅存的耋耄元勳。連這樣的人都早早被收買,足見那人用心之深,預謀之早,當初先總統遲遲不宣布繼任者的憂慮果真被印證。
念卿緩步走下樓梯,噙一絲笑,看著眼前白須飄拂,儼然儀表莊重的元老特使,淡淡道一聲:“柳公,遠來辛苦。”
樓梯上款款走下一個婀娜女子,身旁沒有侍從仆傭,隻她一個人從容走來,意態輕慢,仿佛不是來見總統府的專使,而是在自家花園信步賞春一般。柳沛德拄杖站起,推一推鼻梁上圓片眼鏡,看清來者果真是霍沈念卿,旋即也看清她周身的裝扮——煙白色滾珠旗袍,烏黑頭發綰成低髻,兩粒碩圓珍珠在耳垂閃動幽藍光澤,映照著冰雪似的容貌,連那笑意也透著沁涼。她雖穿了素色,卻沒有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