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夜裏被疼痛折磨無法入睡,他也睜著眼與她一起無眠。她昏迷中一口水也灌不進去,他也同她一起不吃不喝。她枯槁,他同她一起枯槁。
她消瘦,他同她一起消瘦。隻要在她偶爾清醒的間隙,一轉頭便能看見他,看見他同她在一起,仍在一起。彼此再沒有旁人可以代替。就在外間各界對霍仲亨行蹤揣測紛紜的時候,遠在南方海邊的教會醫院裏——長窗臨海,露台爬滿藤花,病房安靜無聲,兩鬢雪白的霍仲亨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沒有做,隻是靜靜守著病床上那一張沉靜睡顏,守著他這半輩子最安靜、專注的時光。
那些紛擾憂患、風雲起落、家國天下,在這一刻離他遠去。於所剩的生命之中再無雜念。隻有她。假如連她也被上天帶走,於他,生命仍會繼續,責任仍在繼續,隻不過那僅是他的軀殼與鬥誌在繼續,靈魂與愛戀皆已蕩然無存——連同子謙也這樣相信,若那名叫沈念卿的女子去了,他那豪情蓋世的父親也將不複存於世間,活下來的將隻是一個失魂落魄的老人。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一個是美人,一個是名將,這離亂塵世可否容他們相攜白頭?
她說,“不遲不早,不離不棄。”結婚的那一天,他望著禮堂中白紗曳地,如在雲堆霧繞間的她目眩神迷。他執起她的手方知悔恨,恨這一刻來得太遲,恨在相遇之前已浪費了漫漫半生。交換結婚戒指的時候,他掀起麵紗吻她,在她耳邊低聲說:“為何不早些讓我遇見你?”
她睜大眼睛望住他,忘了要回吻。他隻得懊惱地命令:“吻我!”她乖乖踮起腳尖,吻在他臉頰,飛快地低聲說:“不遲不早,不離不棄。”妾不離。
君不棄。“你在笑什麼?”霍仲亨驀地自遐思裏回過神,臉上猶帶著笑,卻見病床上的念卿已醒來,目光正柔柔望向自己。他回望她,淡淡地笑,“我在笑你。”她眨眼,神情無辜得像個孩子。醫生和護士推門進來,護士扶起念卿,給她做每日例行的檢查。
霍仲亨隨醫生走到門外,醫生興奮地拿出最新檢驗結果給他看——這風險巨大的療法果然起了作用,念卿不但熬過了最危險的階段,病情開始穩定,肺上感染的情況也開始出現好轉。
按醫院的意思,建議念卿仍留院臥床,待完全康複後再出院。但李斯德大夫的主張卻與醫生相反,他認為首要是保持病人心境平穩舒暢,渡過最初危險期之後,大可回到家中休養,在熟悉的環境裏更有利病人康複。
念卿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霍仲亨決定給她一個最大的驚喜,便將子謙的婚禮定在她出院回家的這一天。
茗穀別墅前有寬闊美麗的草坪,婚禮就定在草坪上舉行。因按子謙的意思行了西式禮儀,省卻許多麻煩,一應儀式從簡。除了將夏家二老接來之外,隻有霍家一名長輩到場主婚,其餘受邀的友人,除薛晉銘與方洛麗外,都是霍仲亨部下親信、將領及家眷,共計十餘人。
擔任伴娘與伴郎的則是許錚與祁蕙殊。“許師長已同蕙殊啟程趕來,洛麗由蒙夫人陪伴,也已經在路上,夏家二老今晚就到,我已安排人去接了。”薛晉銘笑著將賓客名單拿給霍仲亨看,雖說隻有十餘人的場麵,也頗要費些心思打點。念卿不在家中,隻有一個萍姐裏外操持,霍仲亨對這些瑣事全然摸不著頭腦,萬幸還有一個長袖善舞的薛晉銘。
“讓你來操辦這件事,實在是大材小用。”霍仲亨從醫院回來心情十分好,與薛晉銘並肩走在草坪上,一邊看著正在搭建的婚禮場地,一麵朗聲笑道,“說起來,你和方小姐為何不做伴郎伴娘?”
薛晉銘笑容略斂,“伴娘是要未婚女子擔當,洛麗不大合適。”霍仲亨一怔,這才回想起來念卿曾提過,方洛麗未嫁生女,似與佟孝錫有過一個私生女,想不到佟勳岑一世豪雄,卻養出個毫無擔當的混賬兒子,當下皺眉問道:“方小姐的女兒現在何處?”
“由洛麗娘家親戚養在鄉下。”薛晉銘歎口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霍仲亨沒有說話,恍然想起當年與方洛麗之父方繼堯的交鋒。當初也曾炙手可熱的方家,轉眼幾年卻落得如此境地,一時也覺蕭索,對那方小姐不覺生出一絲歉疚。他駐足看向薛晉銘,卻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才好……正沉吟間,一個男仆跌跌撞撞奔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督軍,不好了,公子……公子他去了後山,硬闖進丹青樓去了!”
丹青樓,薛晉銘一愕之下,驀地反應過來,正是那晚與念卿探視念喬的地方。霍仲亨也變了臉色,“他怎會知道丹青樓?”男仆滿頭冷汗,“是四蓮小姐帶少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