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殊歎了口氣,不經意間,似覺身後有所異樣。她回頭,見那黑衣女子立在甲板欄杆邊,正一瞬不瞬望著自己和四少。
強烈的光線晃動在臉上,念卿迷迷糊糊醒來,周身軟綿綿沒有力氣,伏在他懷中舍不得睜眼,喃喃問:“到哪裏了?”
“已經到了。”霍仲亨語聲溫醇。念卿一驚坐起,茫然看向車窗外,果真已是暮色四合,燈色樹影不斷朝後掠去,前方明晃晃已可見燈火輝煌的所在。車子已足足開了大半日,分明才一合眼的工夫,竟然已經到了。“我以為剛睡著,竟睡了這麼久?”念卿抬手攏起鬢發,眼底猶有初醒懵懂。
“你太累了。”霍仲亨這才動了動肩膀,將僵麻的手臂收回,看向她的眼裏滿是憐惜。
一路上她枕著他胳膊睡得安穩,他攬著她一動不動,唯恐將她驚醒。念卿望住他,原本他才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卻依然身姿筆挺,任何時刻都保持軍人的威儀,從無絲毫懈怠。
仿佛真是個鐵鑄的人,永遠不知疲倦。但她知道他不是。“最累的是你,什麼時候你才能承認自己是個會累的凡人?”念卿歎口氣,倚回他懷抱,鬢發摩挲著他頸項。霍仲亨低聲笑,“不是凡人,難道現在我是鬼?”念卿啼笑皆非,“胡說!”話音未落,車子猛地急轉,念卿身子一傾,被霍仲亨緊緊按倒在座位,旋即被他覆身護住。根本來不及看清,隻覺前方不遠處一個白影落下,尖銳的刹車聲裏,司機反應迅疾地將車打向道旁,險險刹住。
急雨般槍聲響起,震得耳中嗡嗡,仿佛就在身邊方寸之地。旋即光亮大盛,四下強光燈依次打開,隨行警衛車輛呼嘯趕到,皮靴踏地,槍械上膛,各種聲響紛至。念卿掙紮坐起,卻被霍仲亨捂住眼睛,他強行將她按在懷中,不許她看見前方景象。
“報告督軍,前方路障已清除,未發現危險目標。”車門外傳來侍從官的聲音,隨之有大隊士兵匆匆跑步上前,荷槍護衛在座駕前後,隔絕了兩側道路。
霍仲亨沉聲問:“那是什麼?”“是……一幅標語。”念卿聞言一怔,亦鬆了口氣,原來是虛驚。霍仲亨皺眉,“拿過來。”
侍從立刻取來那白色的一團,已滿是彈孔,破碎不堪,方才那陣槍響是衛兵們將標語當作襲擊物體,開槍射擊,將其打成篩網一般。念卿凝眸細看,依稀辨認出上麵鮮紅如血的幾個大字,“內戰相煎……何時止,同根相殘……”標語是寫在巨幅白布上,從道旁一棟三層銀行的頂樓用長杆挑出,算準霍仲亨座車經過時放下。
衛戍警察已衝上那棟樓,封鎖搜查。“給我疊好。”霍仲亨一言不發將標語看了看,交到念卿手上,轉頭命令侍從官,“抓到嫌疑分子不要刑訊,先看起來。”“是!”侍從官立正,複又壓低聲音,“督軍,前麵有記者被驚動,要不要驅逐?”
念卿皺眉看向前方,在軍警隔離之外,此起彼伏的白光閃爍,正朝這裏湧來。霍仲亨無動於衷,揮手讓車直接開過去。這裏已進入戒嚴區域,前麵就是臨時內閣所在的辦公樓,位於山腳林蔭道盡頭,看上去平平無奇,今晚是冠蓋雲集,吸引中外無數目光彙聚——隻因北方軍政界首次與北平公然決裂,分庭抗禮;兩大水火不容的割據派係首次攜手同盟,霍佟二人摒棄前嫌,一致針對受日本操縱的無能內閣和再三挑起事端的好戰勢力。
代理總理的匆忙上台,雖沒有實權,卻豎起了一杆號召大旗。隻是這杆大旗,左右有一獅一虎,握在兩大權勢軍閥手中——究竟是真義舉,真正氣,還是假借家國之名,行吞並之實,借機鏟除舊內閣勢力,這是誰也不敢妄下斷言的。
佟岑勳虎視眈眈由來已久,霍仲亨布署周密來勢洶洶。兩人本有宿怨,締盟卻來得突然,如同誰能料到佟係自起內訌,父子反目。
北平城裏駐防的部隊正是佟岑勳往日最賞識的精銳少壯,如今指揮著這批精銳對抗他的,正是他親生兒子。這邊廂看似宿敵化怨,那邊廂父子卻是否真要你死我活,莫說外界揣測紛紜,就算念卿也暗自忐忑,不敢想這一步走得對是不對。虎毒不食子,佟岑勳真能狠下心來清理家門嗎,即便他真的不顧自己兒子死活,擺在他麵前的卻是滔天權勢,一山難容二虎,他與仲亨誰又肯多讓一步。這些疑慮不是沒有盤旋心間,隻是她不願想也不願問。
看著車窗外越來越逼近的輝煌燈火,浮華絢麗如她前半生的舞台,卻是他風頭浪尖的戰場,亦是她將一生追隨輾轉的地方。無論他去往何方,驚濤萬丈或是靜水深流,於她皆是一樣。
念卿回首看著身邊之人,露出淺淺笑容,手指將他掌心緊扣。車門開處,華氈鋪地,明燈高照。無數鎂光燈閃耀,白光刺目,卻已是習以為常。念卿垂眸避開強光,將手交到霍仲亨手中,緩緩起身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