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光頓時閃成一片光海,照見墨綠絲絨旗袍下的纖細足踝,一段小腿修長勻停。探身而出的女子盈盈站定,仰首間修眉入鬢,眸若琉璃,笑隱兩頤。
霍沈念卿,這便是那個風流美人,一代豔伶。佟岑勳與眾人迎出門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豔光四射之景。一身戎裝的霍仲亨臂挽佳人,威儀裏平添風流,英武中更顯軒朗,果真是璧人無雙。佟岑勳負手站定,也不上前去搶他風頭,隻冷眼瞧著,鼻子裏哼一聲,“嘚瑟個啥。”
外頭那些記者像是瘋了,鎂光燈對準這二人猛烈閃耀,不顧軍警阻擋,隻顧往前衝擠,南腔北調、此起彼伏、或中或洋的聲音亂成一片,有問霍仲亨幾時開戰、有問臨時內閣是否支持南北和談、還有問傅霍聯姻是真是假……正在佟岑勳嗤之以鼻時,卻聽一個聲音大喊道:“霍夫人不久前遭遇暗殺,請問您對卷入政治陰謀有何看法?”倚在霍仲亨臂彎的美人聞聲駐足,回頭看向聲音來處。一時間連天喧嘩都靜了,閃光燈悄然放低,眾多記者一麵張望是何人發問,一麵屏息等待霍夫人的反應。霍沈念卿回轉身,靜了片刻,含笑開口:“我並沒有卷入政治陰謀。”
她的笑容溫婉從容,放開挽住霍仲亨的手,走下一步台階,站在記者們麵前。“您是說,並沒有遭遇到傳聞中的暗殺?”有記者反問。“暗殺是有的,這沒什麼奇怪。”霍夫人回答得輕描淡寫,那記者反應卻機敏,順勢追問,“這麼說你經常遇到威脅,這是否因為樹敵太多,有許多人對您或督軍不滿?”
霍夫人微笑,“督軍有沒有招人不滿我不知道,在我看來他是個好人。而我隻是個女人,是個兩歲孩子的母親,我拿不起槍也做不來官。若問殺了我有什麼好處,恐怕是沒有的。但總有人見不得安寧太平,連一介女流也下手暗殺,此等恐怖卑劣手段,隻會釀成傷痛,令原可成為手足朋友的人再起仇怨,自相殘殺……希望看到這個後果的人,我雖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這絕不是政治陰謀,政治是政客的把戲,與平民百姓無關;若仇怨再起,禍害的絕不是二三政客,而是殃及民眾、殃及國家,這便是對吾國吾民的陰謀!”
華燈映亮她雲髻素顏,黑絲絨旗袍下的身影,是東方女子最柔美的風姿,也恰是這柔軟唇間,吐出令男兒易色的鏗鏘之言。
霍仲亨屏息凝視念卿,不禁神馳。若說當年的她,是舞台上的熠熠鑽石,那麼今日伊人,已是一輪皎皎素月。提問刁鑽的記者被霍夫人一語震懾,啞然不知如何回應,身後鎂光燈似也忘記了閃爍,眾多記者都靜了下去……片刻無聲,卻有一個清晰掌聲在身後響起。
霍仲亨回首,見那第一個鼓掌之人正是佟岑勳。眾人仿若大夢驚醒,四下掌聲紛起,響成一片。乍見久聞其名的佟岑勳,念卿含笑欠身,卻掠過一絲訝然——煊赫的軍禮服穿在光頭微胖的佟大帥身上氣派十足,但見他舉手投足間,仍是一派大大咧咧的隨和,與霍仲亨的軍人風度大相徑庭。這個人身上並沒有傳聞中的跋扈之氣,倒似個從大宅子走出的鄉下豪紳。
在她審視他時,佟帥笑眯眯也將念卿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轉頭對霍仲亨哈哈一笑,“姓佟的從不服人,隻有兩件事上,算你霍某人比我有本事!”
霍仲亨笑而不語。眾多記者聞言興奮,伸長頭頸隻恐漏聽一字。佟岑勳伸出兩個手指頭,“一是養兒子,一是討媳婦!”眾人一愕之下,哄然大笑。周遭哄笑聲打破微妙堅冰,耀眼的鎂光燈模糊了視線,佳人風華奪去了眾人注意的焦點……唯有霍仲亨與佟岑勳淡淡相視,各自眼中機芒都逃不過對方眼睛。這看似粗俚的一句戲言,既曲折示好,巧妙恭維了霍仲亨夫婦,又是自嘲解圍,將佟孝錫兵變之事淡淡帶過。那本是佟岑勳最忌人提及的痛處,卻也是無論如何也回避不開的要害。
眼下如何處置佟孝錫,打還是不打,這是佟帥的軟肋,亦是霍仲亨的難題。從霍夫人風姿中回過神來的眾多記者,此時已將目光轉向今晚真正的主角,一時間人聲高漲,喧雜又起,一聲聲追問如急雨如落珠,鎂光燈閃得念卿看不清咫尺間仲亨的表情。
一直緘默的霍仲亨卻在此時抬起手,示意眾人安靜。他從侍從手中接過一件疊起的物件,朝佟岑勳笑道:“承蒙佟兄謬讚,在下動身倉促,兩手空空而來,隻得借花獻佛,以這份薄禮轉贈佟兄。”
話音落,他振臂一揚,那滿是彈孔的標語布幅展開在眾人眼前。人群嘩動,後麵的記者拚命擠近想要瞧個清楚,周遭官員也大感驚詫,眼見那支離破碎的布幅上墨跡宛然,一時卻辨認不出寫些什麼。佟岑勳走上前,兩手叉腰看了半晌,一字字念出來,“內戰相煎……何時止,同根相殘……何時休。”
霍仲亨直視他,“方才來的途中,有人冒死將這幅字送到我手上。”四下無人作聲,無數道目光彙聚在那破碎的布幅上。“內戰相煎何時止,同根相殘何時休。”他緩聲重複佟岑勳剛剛念出的字句,將布幅雙手遞出,“這份大禮,霍某願與佟兄共享。”佟岑勳定睛看他良久,抬手接過。刹那間人聲如潮起,鎂光燈齊齊閃動,將夜空耀得亮如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