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窗在他身後敞開,陽光斜照進來,簷下雪已化了,滴水濺濕窗台。風攜暗香,拂起她鬢發紛揚。霍仲亨一言不發望著她,看她衣衫單薄,低綰的發髻散開,裙擺也掃上汙跡,一身的狼狽憔悴;看她兩肩越顯瘦削,臉龐也蒼白;看她眼底氤氳,霧茫茫似籠上煙靄。這是他珍之惜之,原該捧在掌心的女子。
這是他立下誓言,願為之遮風蔽雨,使之再不受累的嬌妻。此刻她卻狼狽站在他眼前,受盡波折,心力交瘁。念卿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結的霜氣,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發模糊,愈發看不清,隻一片水霧彌漫,朦朧裏見他走近,挺拔身軀將身後光也遮住,大衣裏露出深青色軍服,胸前滿滿的勳章燦亮。這勳章與他寬闊胸膛,便是她所能見的一切。
咫尺相望,目光深淺,纏繞心頭的那些憂、那些慮,連同飄浮的心緒,都在這一刻沉下去,悲歡喜怒各自落回原位。隻因這一人,有他的地方,一切便不同了。相對無言,不同於靜默的寧定,窗外吹進的風裏也似有了暖意。
外頭融雪正寒,她卻連大衣也不穿,就這麼瑟瑟站在他麵前。霍仲亨脫下大衣,嚴嚴實實將她裹住。厚呢大衣格外軟和,猶帶他的體溫。
“冷不冷?”他問。念卿搖頭,喉嚨裏哽住,說不出話。他用手背貼了貼她冰涼臉頰,低頭看見她濕漉漉的鞋子,濃眉皺起,二話不說抱起她放到沙發上。然後俯下身,握住她足踝,將鞋子脫了拋到一旁,再脫下雪水浸濕的襪子,用溫暖大手攏住她冰冷雙腳。
“凍成這樣還說不冷?”霍仲亨抬眉,目光裏有一絲責備之色。念卿說不出話,隻定定望著他為她暖足的雙手。“凍傻了嗎?”霍仲亨好笑地瞪她,起身想去倒杯熱水來,衣袖卻被陡地拽住。“你要走?”她終於開口,聲音低澀,目光緊緊望住他。霍仲亨點頭,來不及說話,就見她似一隻被驚嚇的貓兒,起身撲進他懷裏。“不許走!”她手臂環著他脖子,赤腳著地,仰頭直視他的眼,“不許你走,再走我就恨你,一輩子恨你!”她咬著唇,將下唇咬得發白,手臂環得他幾乎窒息。霍仲亨本想抽身透口氣,卻已不由自主將她緊緊擁住。她那麼瘦,在他懷中微微顫抖。
“不單我要走,你也要跟我一起走。”他歎口氣,將她抱得更緊,低頭在她耳際輕輕一吻,“不然,霖霖怎麼辦,我怎麼辦?”念卿閉上眼睛,不管不顧地環緊他,任憑淚水滑落。
“這麼大的人還哭?”他低聲笑,而她一臉的淚,順勢就要蹭在他襟前。“你看你,怎麼跟霖霖一個德行……”霍仲亨哭笑不得,伸手掠起她鬢旁發絲,“別哭了,如果你不想蓬頭垢麵見人,還有半個鍾頭的時間梳妝打扮,再遲就趕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念卿茫然問。“今晚代總理就任晚宴,我來接了你,晚上可得趕回去。”他笑得輕鬆,眼底卻有紅絲,顯然是連夜趕來,倦色難掩。“你重傷初愈,怎能這樣辛苦奔波……”念卿心酸,抬手撫上他胸膛,感覺指尖下傳來有力心跳,再舍不得將手移開。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唇上,沉沉喚一聲,“念卿。”
她柔聲應了,抬起眼來深深看他。此刻卻換他說不出一個字來,唯有環緊雙臂,將此生至寶屏息守護。
“守護嘛,起初是源賴朝討伐源義經時設立的官職,至鐮倉末期便成了獨裁一方的守護大名,同如今的軍閥異曲同工……”
“打住打住,這都扯到哪裏去了,誰問你這個守護。”蕙殊聽得昏頭轉向,揮手打斷四少滔滔不絕的話語,“我問的是守護這個詞在拉丁文裏的來源!”
“你沒說不能回答別的來源,我沒答錯便算贏。”四少笑得狡黠。蕙殊跳起來,“哪有這樣耍賴的,怎樣都能扯贏,不算不算!”甲板上風吹得急,冷不丁將她圍在頸上的絲巾吹走,飄飄落向甲板另一端。
蕙殊哎呀一聲,顧不得和他爭辯,忙追了上去。絲巾落在地上,蕙殊彎身,卻見一雙黑色高跟鞋映入眼裏。穿高跟鞋的黑衣女子將絲巾拾起,遞了過來。
“謝謝。”蕙殊微怔,見眼前女子容色姣好,風姿綽約,一身裝束從頭到腳都是黑色。
“這海風最是煩人。”她朝蕙殊笑笑,身邊並無同伴,似很樂於攀談。蕙殊同她寒暄了兩句,心中掛著四少,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那是您先生?”黑衣女子隨她望過去,問得有些唐突。蕙殊搖頭笑笑,一路上早已習慣被人這樣問,也懶於解釋,趁此說了聲抱歉,匆匆轉身回去四少身邊。原本在玩一個互相考較的遊戲,此時海上風急,眼看雲層陰沉,將有雨至。
蕙殊提議回艙裏再玩,四少點頭而笑,緩緩從椅中起身。蕙殊伸手去扶,他擋開她的手,拿起椅旁手杖,準確地繞開腳下障礙。看他行走在前,姿態依然瀟灑,隻是步履慢些,若非十分留意,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半盲的人。
那場煙火將他眼睛灼傷,醫院裏治療倉促,未能令他完全複明,兩眼隻可模糊見物,往後也不知能恢複幾成目力。蕙殊默然跟在他身側,竭力不去想這問題,權當他一切如常……隻是心中苦澀,自那夜得知他並未複明,更配合他演上一出戲來瞞過霍夫人,這苦澀滋味便如深刺紮入心底。甚至對霍夫人也生出一絲不可理喻的怨懟,明知道他所遭厄運並不能怪在她身上,她若知曉真相,怕是最痛心之人……可如今說什麼也無用了。抑或那些都不要緊,蕙殊隻希望,此去香港能讓四少遠離亂世紛紜,尋得好醫生,將眼傷養好。到那裏有貝兒,有他的紅顏知己,但願能令他忘卻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