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夜深沉·雪霏霏(3 / 3)

黑色座車停在門口,隨行侍從戒備在四下。司機打開車門,讓蕙殊坐進去。身側的霍夫人攏著貂裘隱在陰影裏,周身都是暗的,仿佛與夜色融作一起。車子發動,緩緩馳出門前林蔭路。即將轉彎的地方,蕙殊忍不住回頭張望。

那一扇亮起燈光的窗戶後麵,有個人影,漸去漸遠漸模糊。“他會好好的。”霍夫人的語聲此刻聽來竟顯得細弱。蕙殊說不出話,隻有眼淚滑下腮邊。

天色將明,濃霧仍化不開。從晨霧中透出的站台燈火顯得微弱可憐,卻仍竭力將一點點橘黃微光聚起,去驅散無處不在的冷與暗。車子減速進入站台,入站口兩側警戒的列兵站得筆挺僵硬,槍支緊貼在身側,目送車隊從眼前駛過。從車窗裏望出去,隱約看見士兵們木然的臉和身側烏沉沉的槍支,比微弱的路燈更加無精打采。蕙殊默然瞧著,卻聽霍夫人說:“落雪了。”

果真,車窗不知幾時飄上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點點的潔白。北平入冬的第一場雪在此時落下。

“真的是雪。”蕙殊欣喜,旋又歎氣,遺憾這雪落得太遲。霍夫人轉臉看窗外,輕聲道:“他們沒有冬衣。”蕙殊一怔,再看路旁的士兵果真還隻穿著灰撲撲的單軍衣,打著綁腿,連長靴與棉衣都沒有。料峭冬寒已籠罩北方大地,坐在車中披著大衣仍能感到冷意襲來,蕙殊不能想象單衣薄履站在外邊的感覺。可這些士兵真切地站在眼前,一個個被車子掠過,被遺忘在嚴寒之中。

“這太過分了,難道政府連配發棉衣的錢也沒有嗎?”蕙殊惻然,不覺皺起眉頭。

霍夫人仍是平靜的語聲,“北平政府的軍需開支都花在錢莊與煙土上頭去了,哪有閑錢給士兵發冬衣。”蕙殊哽住,憤怒與悲哀湧上心頭,竟不知該說什麼。

“一支連棉衣都發不起的煙軍賭將,要對抗佟帥那支全新裝備的日式新軍。”霍夫人轉過臉來,仿佛是自言自語,“這場仗,也許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完。”

蕙殊心中震動。轉眼間車子已駛上站台,前方停候的專列亮起紅燈,車頭噴出陣陣蒸汽,彌漫的白煙與霧氣融在一起。十多米之外已看不清人麵,隻見影影綽綽的幾人迎了上來。等在站台的侍從上前打開車門,在霍夫人傾身下車之際迅速低語了幾句。霍夫人動作一頓,神色卻鎮定不改,回頭看了蕙殊一眼,“祁小姐,你先隨他上車,不必同旁人多話。”

蕙殊明白她的意思,當即豎起大衣領子將麵容擋了,隨那侍從穿過站台登上專列。匆匆回頭瞥去,見霍夫人從容站在站台中央,燈光映照她黑衣雪膚,微揚的下頜顯出淡淡倨傲,似千軍萬馬當前,也有她一身擔當。那幾人來到她跟前,言笑殷切,看似來送別的。蕙殊不認得這些麵孔,仿佛隻記得在傅府見過——當真是來送別,還是別有用心?她分辨不來,心中直覺,事情怕是不大順利。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專列車廂壁上懸著掛鍾,每一下嘀嗒聲都似敲打在心頭。車廂內很暖和,蕙殊脫了大衣仍覺有些冒汗,也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幾名侍從立在車廂門口,沉著臉色,沒人同她說話。

難道真是事情有變,今日已走不掉了嗎。蕙殊忐忑,片刻前是戀戀不舍離開,此時箭在弦上卻又害怕走不掉。恍惚裏覺得背後有巨口張開,有危險正在一步步逼近。猛然間火車鳴笛,轟然咆哮,震動沿鐵軌一波波傳來。那送行的幾人終於退後肅立,兩側列兵同時立正敬禮。霍夫人緩步登上專列,在車門回頭微笑致意。

車門關閉,火車啟動,徐徐向前馳去。

就這麼走了?許副官和那位霍公子呢?蕙殊迷惘,心知事情發生了不妙的變化,卻茫然不知所措。霍夫人上車之後便隻在自己的車廂裏,並沒有過來,她的車廂與蕙殊所在車廂相隔,中間有侍從守衛,門也緊閉著。

蕙殊無奈,在車廂內不安地踱了幾步,也隻得悶悶坐下來。火車卻是越馳越快,一路鳴笛,白色蒸汽從前方滾滾吹來。車窗外唰唰掠過高低起伏的屋舍,漸漸不見屋脊,轉入樹叢田野。半空中淩亂霰雪也漸變作雪片飛舞,打在車窗上,清晰可見六角棱花……北方清晨的天空下,蕭瑟原野撲麵而來,蒼黃大地即將被飛雪覆蓋。

鐵軌哐當,敲得蕙殊心神彷徨,一時間霍夫人的身影與四少的麵容交替掠過眼前……“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古句無端兜上心間,不知是應了誰的景。胡思亂想之際,火車搖搖晃晃,幾時緩下來也不知道。待汽笛聲響,蕙殊才驚覺火車竟停了。

車窗外是茫茫原野,巨大堆土台上衰草雜亂,連個站台也沒有,隻有一條泥濘路通往遠處一片破敗屋舍。蕙殊跳起來,正欲問侍從到了哪裏,為何停車——卻在此時,驚見那泥濘路上塵土揚起,高低荒草叢中,有一輛汽車飛快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