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煢煢影·悵悵思(1 / 3)

泥濘路已到盡頭,車子在不遠處停下。身後包廂的門也同時滑開,神色憂急的霍夫人匆匆走出來,發髻挽起,褪去黑貂大衣,換回一身輕簡衣裝,婀娜中別具傲岸。她從車窗望出去,眉頭緊蹙,“怎麼隻有一部車子趕到……派人下去接應,留心附近安全。”

“夫人放心,這兵站已廢棄好幾年,平日沒人往來。”侍從眼尖,驀地看見車上有人下來,“您瞧,那不是公子嘛,還有許副官!”

車裏果真下來四個人,開車的就是許錚,其餘兩名侍從將一人左右簇擁,大步朝這裏趕來。一隊衛兵下了火車,迅速迎向他們。

“許錚受傷了!”霍夫人語聲一緊。蕙殊驚愕望去,見許錚捂著胳膊,半邊袖子染紅,不由大驚失色。片刻後隻聽得靴聲橐橐,許錚當先一步跨進來,叩靴道:“報告夫人,屬下完成任務!”

“其他人呢?”霍夫人神色微變。許錚咬牙,“其餘人,全部留下斷後。”

車廂內一片凝固般的沉默。良久,霍夫人的目光從許錚臉上移到他染血的胳膊,再移向車窗外衰草連天,唇間喃喃吐出一句,“凶多吉少。”許錚抬頭欲說什麼,霍夫人已深吸一口氣,斷然道:“開車,叫司機全速行進。”

“是!”侍從肅然立正。“讓隨行醫生過來看看,許副官傷得不輕。”霍夫人走近許錚,查看他傷勢,卻自始至終不曾理會許錚身後那人,仿佛根本沒有瞧見那樣一個人站在眼前。蕙殊的目光早已被那人牢牢牽引。盡管身披大衣,領子和長圍巾將麵容遮了一半,仍可見淩亂黑發下的挺秀輪廓,他眼睛生得秀美,睫毛濃密。這人身量很高,在左右衛兵的簇擁下,愈發顯出清瘦。頭發像是許久沒有修剪,散在肩頭,落拓裏顯出幾分憔悴。他也一言不發看著霍夫人,目光卻顯出陰鬱憔悴。心中隱隱已知道這人是誰,蕙殊卻不敢相信,這少年就是大督軍霍仲亨的公子?就是傳聞中驕橫跋扈,令霍夫人顏麵掃地的霍子謙?

霍夫人卻已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車廂。許錚忙出聲喚住她,“夫人!”她漠然回過頭來。許錚尷尬地頓了一下,不得不將霍子謙身上大衣掀起,露出被綁縛的雙手。蕙殊呆住,全然想不到霍公子竟是被綁來的。霍夫人終於正眼打量這位霍公子。

“這次怎麼沒跑掉,你不是很會逃麼?”她審視著霍子謙的狼狽形狀,語聲冷漠,不掩譏諷。披在肩頭的大衣滑落,隻穿一身淺灰色學生裝的霍子謙顯得異常清瘦,被縛的手上骨節微凸,半垂的臉上,睫毛陰影深濃,目光也藏在陰影裏不可分辨。他不回答也不看她,任憑她的目光刺在臉上,隻是深深避讓。

看上去,他竟怕她。蕙殊就站在側旁,離他很近的地方,清楚看得見他的表情。這霍公子,和外間的傳聞全然不對,以往聽來的流言和眼下所見恰恰相反——都說三年前霍公子大鬧婚禮,對繼母懷恨在心,可眼前這憔悴少年怎麼看也不似強橫之人,倒是霍夫人聲色俱厲。霍子謙側過臉,低低咳嗽了兩聲。長圍巾滑下去,露出他毫無血色的唇。

弱者最易令人同情,蕙殊看在眼裏,心中對霍子謙已生出一絲不忍。霍夫人皺起眉頭,卻什麼也沒說,隻朝許錚點了下頭。許錚會意,上前解開了霍子謙被縛的雙手。

就在許錚為他鬆綁時,霍子謙突然低聲說:“對不起,我不知會連累這許多人。”

霍夫人臉色略僵,仍是不動聲色的冷淡:“你言重了。”霍子謙臉色蒼白,緘默片刻,再一次說:“對不起。”“你無須道歉。”霍夫人目光複雜,看了他良久,終究淡淡道:“你沒有什麼需要我原諒,若說有,那也是對你父親的虧欠,你唯一對不起的人隻是你父親。”霍子謙緩緩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親?您不說,我幾乎忘了我還有個父親。”“霍子謙!”霍夫人驀然變了臉色,右手握緊,似極力克製著憤怒。許錚忙擋在兩人之間,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還病著,先讓他休息吧。”霍夫人含怒不語,冷冷頷首,令侍從將霍子謙帶了下去。隨行醫生匆匆過來,許錚卻不讓他看自己傷處,執意讓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風寒。

“強什麼,讓你看就看。”霍夫人嗬斥許錚,神色卻關切,“跟督軍學什麼不好,學到這副死硬脾氣!”許錚嘿嘿笑,隻得老老實實伸出胳膊,冷不丁回頭瞧見夫人身後的蕙殊,脫口道:“她怎麼在這兒?”

霍夫人回頭看蕙殊,又看看許錚,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隨我們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顧她。”

許錚瞪眼,給了蕙殊一個不知是怒還是笑的古怪眼神。蕙殊哼一聲,不想理會這粗魯討嫌的人。原本臉色沉鬱的霍夫人看見他二人的表情,眼底不覺有了一抹暖色。

“祁小姐,你同我來。”霍夫人朝蕙殊點點頭。她像長姊一樣挽著她的手,掌心柔軟,指尖微涼。這感覺令蕙殊又安心又緊張。霍夫人的起居車廂十分寬敞舒適,外間布置簡單,像是個小書房。地上鋪了柔軟的地毯,門一關上便十分安靜,隻有鐵軌規律的聲音隱隱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