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是他,寵辱偕忘,世無其二。眼前璧人般的一雙,令她黯然,隻覺自己是多餘的存在。蕙殊悄無聲退了開去,緩步退至門邊,轉身握上冰涼的雕銅門柄。
“回來。”四少卻出聲喚住她。“記得方才你說不走的,現在反悔了嗎?”他語聲裏流露一絲笑意,似責問又似調侃。
蕙殊心裏有一種憤然情緒被激起,斷然回頭道:“我沒反悔,我要留下!”“留下是什麼意思?”四少笑起來,懶懶倚了沙發,對霍夫人詫異眼神也視若不見,“是願意跟著我,任憑差遣,生死相隨?”他竟在這種境地,說出這樣曖昧的話來。霍夫人的目光凝在蕙殊身上,若有所思,眉頭隱隱蹙起。
任憑差遣,生死相隨——這話在蕙殊心裏盤旋了一遭,似星火所過之處燃起光亮。蕙殊抬頭觸上四少似笑非笑的眼,心裏一線豁亮,莫非這便是他給她的考驗。如果她不信他,就此放棄,返回南方,也就再不是他所需要的人。
差一點,她也就真的放棄了。錯綜欣喜湧上心間,蕙殊不假思索,脫口道:“是的,我願意。”
“那好。”四少微笑,“你立刻收拾行李,跟霍夫人走。”“什麼?”蕙殊幾疑聽錯。霍夫人也錯愕地望向四少。“念卿,你說過願意幫我的。”他笑得狡黠,“勞煩你捎上這丫頭,送她南下轉去香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不待霍夫人回答,他又對蕙殊笑道,“你既願意任我差遣,便乖乖隨霍夫人走。她替你安排行程轉往香港,待找到貝兒再與我聯絡。”
蕙殊漲紅了臉,“為什麼你留在北平,卻要我隨霍夫人離開……你,你在戲耍我嗎?”四少沒有搭話,隻是笑著看她。
霍夫人輕聲歎息。這令蕙殊的臉越發漲紅,目不轉睛隻瞪住他。“此去香港不是讓你去玩。”四少語聲淡淡,目光卻轉向霍夫人,“從德國過來的貨,一向是在香港中轉,由經營船運的蒙家負責轉運。蒙祖遜與我相交多年,十分支持我與南方政府的生意,日前他卻遭遇船難,我懷疑與此次運往北方的軍火有關。蒙夫人已經趕回香港,我在北平分身乏術,兩頭失去照應……因此,小七,我要你盡快與貝兒會麵,接替她的工作,在南邊與我接應。”
原來蒙家與四少是這樣的淵源。原來貝兒得四少照顧也並非偶然。蕙殊怔怔聽著,太多隱秘驟然在眼前揭開,令她一時間回不過神。霍夫人沉吟片刻,頷首道:“好,南邊你暫且放心,若有人暗中作祟,我定會追查出來……祁小姐交給我,你可以放心。”
兩人四目相對,也不再多言。能說的想說的,俱付與此刻無聲。四少轉而看向蕙殊,“小七,此去萬難,你可做得到?”這就是一直以來想要的機會,想要有所作為的人生。真正要做決定的時刻,心中反而一片空明。蕙殊心裏咚咚地跳,竭力用平穩的語聲說:“我會竭盡所能。”
此去行程輾轉,一切從簡,匆忙間隻揀上必要的行李,華服美飾統統不要。來時兩口大箱子仍不夠裝衣服和鞋子,此時離去,卻隻得小小一隻提箱傍身。拋掉華而不實的物件,剩下的原來這樣單薄。蕙殊提了藤箱,換上大衣,站在鏡前打量自己。樓下傳來汽車接二連三發動的聲音,一道道車燈光柱打亮,刺破了淩晨窗外的黑暗,令她心室陣陣抽縮,有說不出的難受。
就要走了,真的離去,再沒有遲疑的餘地。蕙殊撫上門把手,低頭靜了一刻,將門輕輕打開。守候在外的侍從接過行李,“祁小姐請,夫人已等候多時。”
蕙殊點點頭,隨他走下樓梯,待想起回頭看一眼房間也來不及了。那門已被侍從帶上,關在裏頭的記憶或許也是最後的懵懂。此去前路未可知,人生從此轉向何方亦不可知,唯一篤定的是——不能回頭,亦不會回頭。
大廳裏燈火燦亮,門外車子排得齊整,侍從立正守候在門旁。霍夫人攏一身黑貂絨披風,立在大廳正中,光亮鋪灑她周身。單單不見四少,隻有書房的門虛掩,燈光從裏麵透出。
“他在裏麵。”霍夫人語聲平靜,聽不出喜悲情緒,“我先到車裏等你。”她轉身走出門外,四名侍從隨在其後,光燦燦的大廳裏轉眼隻剩蕙殊一人。
他不送她嗎。蕙殊茫然想著,腳下似有千斤重,慢慢走到那虛掩的門前。抬手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反應,蕙殊屏息等了一刻,低低喚道:“四少?”裏頭仍是寂靜,從門隙看進去,有個淡淡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蕙殊喉嚨裏堵住,像進了沙子,將滿腔話都堵住,好艱難才能開口,“我走了,我會用心做事,你多珍重。”
良久,裏邊傳來他低低語聲,“你也珍重,我不送了。”蕙殊心口一緊,終是忍不住,將門輕輕推開一點——看見他麵向壁爐一隅,獨自負手而立,燈光將他影子拉得長而單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身後窗外,隱隱可見門口的車子。他卻並不回頭,背對她離去的窗口,不知不聞不見。眼淚漫上來之前,蕙殊將門無聲帶上,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