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遠帆進了辦公室,最新鮮的感覺是書多,占了一麵牆壁的書架整整齊齊擺滿了,精裝的大部頭一部挨一部,賞心悅目,書還源源不絕而來,寬大的辦公桌上,每天都堆著高高一疊,出版社送的樣書,都是可圈可點的,有的以學術價值見長,有的迎合時尚熱門暢銷,有的裝幀花哨,有的內容厚實,總的趨勢是,大塊頭越來越多,人發胖,書也發胖,還出現了金書。以前皇帝的話被稱作金口玉言,說說而已,聖旨隻是紙張顏色像金的,如今的金書,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純金打造,可惜這書不是本市開發的,外地的發明創造,銷售廣告打到了本市,這種書一套售價二萬五,利潤豐厚,本市還沒哪家出版社動出這個腦筋,也該學學人家,讓經濟效益更上一層樓啊。
這些樣書也就是送來擺擺樣子,蔣遠帆最多是翻翻目錄,有的翻也不翻,上不了書架就讓秘書收走,如果秘書報告,這本書上麵有人看了,很重視,那本書越過邊界闖了禍,或是觀念謬誤引起爭議,她就非看不可了,今天在一大堆大塊頭下麵壓著一本普通的書,牛皮紙包著寄給她的,這就稀奇了,樣書都是出版社送的,私人給她寄書的這還是第一個,給種瓜的人送瓜,很少有人幹這種傻事,這個傻人倒讓她遇著了。
她拆開牛皮紙,特大黑體字的書名電火一樣灼著她的眼睛,誰這麼惡作劇,把一本她嗤之以鼻的書寄給她!
翻開扉頁,沒有任何題簽,卻夾著一張巴掌大的便箋,上寫著:遠帆同誌,你好。
寄上這本書,請你一讀。
這是一本對我們共同經曆過的那個年代的回憶和思索。那個時代一去不複返了,對於那段曆史,我們可能有不同的認識,就像對秦始皇的不同認識持續了兩千年,對文革的不同認識也會持續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希望你把書讀一遍,否定也好,批判也好,不管你對它做出什麼樣的評價,我都樂意聽到,謝謝。
盛睦文
蔣遠帆一聲冷笑,好啊,打上門給我上起課來了!盛睦文這個挑戰動作,出乎她意料,一定是得到信息,知道了她對這本書的態度。現在不講內外有別了,內部講話不到幾小時就捅出去,捅就捅吧,我就是反感這本書,把書寄來又怎樣,陳穀子爛芝麻,不看就是不看,還要做出什麼評價,做夢去吧!
書擺在麵前,說不看並不能把它打發,裏麵寫了些什麼還是牽她的心,也罷,帶回去讓藍天霖翻翻,她把書放進包裏,秘書送來一份發言稿,下午一家出版社50周年社慶,她出席致賀詞,會後晚宴,坐她下首的一個資深編輯提到這本書廣蔣書記,這本書的作者是東大的老師,你認識吧?她含糊其辭,外地借調來的,聽說過。她心裏奇怪,這本書傳得倒快,這位老編輯該不也是收到盛睦文寄的書吧。
宴後回家,餐廳燈亮著藍天霖獨坐在橡木長桌一側,端著碗飯,慢呑吞地往嘴裏劃著,她隨口問了句,吃這麼晚。
等你啊,又不來個電話!藍天霖咽下最後一口飯,把碗放下。阿姨過來收拾碗筷,蔣遠帆從美國歸來,要叫彩娣回來,彩娣已經做了涉外保姆,不回來了。有了兒子時偉家雇保姆的經曆,她才體會到彩娣價廉物美得無可比擬。老規矩,彩娣次日的午餐,就是收下去的剩飯剩菜。對待這個新來的阿姨,不能老規矩,她讓阿姨留下碗裏剩的紅燒蹄圈,剩得不多的花菜和番茄蛋湯倒掉算了。阿姨卻說,不會壞的,我在家都是吃隔日菜的。蔣遠帆於是心安理得,不是自己苛待下人,人家這樣吃慣了。
藍天霖從飯桌移座沙發,阿姨端上咖啡,問蔣老師要茶還是咖啡?
也來杯咖啡。
蔣遠帆也在沙發落座,端著杯子,瞥了默不做聲的藍天霖一眼,情緒不小啊!
藍天霖也端著杯子,鼻子裏哼了一聲,豈敢啊!
蔣遠帆出其不意最近跟老情人見過麵嗎?
藍天霖像被蟲子螫了一記,什麼老情人!
我問你啊。
藍天霖不上老婆圈套,我才不提供線索呢,你要說什麼你就說吧。
盛睦文出了一本書,有沒有送你?
明知故問。藍天霖沒好氣,老掉牙的關係,你牽頭皮牽到何年何月?
蔣遠帆咬住不放,有沒有啊?
不是早就沒有來往了。她寫的啥東西會送我,問得怪吧?我不是無的放矢,盛睦文就給我寄了一本。
藍天霖眼瞪圓了寄你一本?天方夜譚!
蔣遠帆起身拿包,取出書,你看,還有信呢!
藍天霖一眼看了信,這個盛睦文真是今非昔比,昔人無複舊時容,性格也變成進攻型的了,他翻開書,幾幅圖片引起他注意,是當年的資料照片,歡呼最新指示發表的遊行隊伍、廣場上的批鬥大會。她哪來的這些照片?校園廣場的這一幅,場景似曾相識,衝上批鬥台的這個人,被剪掉大半,側影隻顯現一個直指反動學術權威的手指頭,這個人是誰?他臉發熱,心裏一陣猛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