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難纏的學生,老師會這麼說,你們看看張單,人家還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呢,可哪樣不比你們強?
這話,從本質上似乎有看低單親家庭的意思。但張單並不在乎,他能理解老師背後的意思,他們是喜歡他,才會這麼說。
他也問張阿標:“爸,你咋沒有想過再結婚?”
張阿標搖搖頭,張張嘴,好像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樣子。
張單知道,父親這是被猝不及防地問倒了,他習慣了他這樣的張口結舌,習慣了他想一個答案,要過很多天。於是等過幾天再問,張阿標果真找到了答案:“我們的房子太破了,不合適再請別人來家裏。”
他竟把這個叫做請別人來家裏,要不是張單,換了別人,一定會覺得突兀吧。
張單自從知道父親在做食品推銷員後,他一直好奇,無法想象他怎麼完成這個工作。但他能感覺到,家裏的經濟是越來越緊張了,這肯定和父親做得不夠好有關係,他很想幫幫父親。他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
於是,有那麼一兩個周末,他偷偷跟在父親後麵,想看一看。
張阿標手裏一個新的品種,要跑遍全市的小店,往往需要好幾個月。張單跟蹤了幾家,就發現其實父親也有他的辦法,也算天無絕人之路吧。
他們家街口的那個小超市的女老板,就明顯對父親網開一麵。隻要他拿來的東西,大部分她都會讓他放下來。有的賣得好,有的賣得不好。但最可愛的是,她竟會給張阿標再分二成。十五歲的張單,無師自通地明白,這個老板娘,是喜歡父親的,她肯定也是單身,對父親這樣落魄、清秀、好脾氣的男人,激發出她無緣由的母性和關心。
等張阿標走了,張單就主動湊過去。老板娘的店並不算大,但窗明幾淨,很是幹淨。外麵賣日用雜貨,裏麵賣小吃調料。張單拿了一包薯片,站在老板娘跟前,做出順便一問的樣子,說:“那個蘋果醋和桂花酒,好賣嗎?”
這片生活區,所住的人,經濟收入都比較低,他想都能想得到,恐怕買這兩樣東西的人,不會很多。老板娘反問他:“怎麼啦?”
他老實交代:“是我爸在推銷,我很想知道,能賣得好嗎?”
老板娘臉色就變了,頓時喜笑顏開,說,是張師傅的孩子啊。薯片你拿去吃吧,不要錢了。告訴你爸爸,好東西,總是能賣得好的。
張單拿著這包薯片,走出很遠,臉上還帶著笑意。他替爸爸感到幸福,如果爸真能和老板娘好,他就不用再那麼辛苦了。可是另一方麵,他也替爸感到緊張,他好像是那種完全不懂得男女風情的人喲。
他知道老板娘喜歡他嗎?
晚上吃飯,張單忍不住對張阿標說:“爸,街口那家小超市的阿姨,好像喜歡你的。”
張阿標嚇得連碗都要掉了,他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說:“你不要亂講啊,萬一人家是有老公的,怎麼辦?”
張單就說:“那我幫你去問問,問問她有沒有老公,好不好?”
“不要。”張阿標說,把臉埋進碗裏,手還在抖。
張單不再逼他,心裏想,看來老爸也有點喜歡那個老板娘呀。否則他緊張什麼呢。
過了兩天,張阿標終於將這事想清楚了。吃飯時,突然很嚴肅地咳嗽一聲,然後對張單說:“那個,你說的那個老板娘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以後不去她那裏推銷商品了。”
“為什麼?”張單氣得要爆掉,他想不通父親的腦袋,是怎麼思考問題的。這兩天,隻要他路過那小店,老板娘總是會對他微笑,有時候還問他,是否想吃點什麼東西。“來拿就可以了,知道嗎?”她這麼說。
可是父親說:“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我這個人,不行的。”
他並沒有說什麼不行,但張單心裏一沉,他真恨自己多嘴,依他對父親的了解,他一定是被嚇到了。
一個離自己家這麼近的女人,幾乎每天都可以見到的女人,居然被兒子說到了這個事情,他無法想象,也很怕自己處理不好,所以,他退縮了。
今年春節剛過,天氣有點轉暖。一天傍晚,父子倆正在廚房一起做飯。張單蹲在地上,剝蔥剝蒜,張阿標照料著爐灶上隨時會撲起的麵條。旁邊放著一罐辣椒醬,是要和在麵條裏吃的。
天黑得突然有點遲了,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春天將至的味道。和往常一樣,這父子即便挨在一間小小的房子裏,也很少說話。張單嘴裏快樂地哼著方大同的一首歌,節奏來得有滋有味。
張阿標心裏是幸福的,雖然不善言辭,反應也慢,但他和兒子在一起時,心裏總會特別的安寧。他不聲不響地拿著筷子,輕輕地將麵條壓下去、再挑起來,他在用一種奇妙的方法,檢驗著麵條是否煮熟。他眼睛微微眯起,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他的樣子,不像是煮兩碗麵條,而是在仔細地琢磨著什麼人生的道理。
突然門口有人在喊:“阿標。”
張阿標照例,是不會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他臉上沒有任何變化的,要等片刻。張單卻已經和無數次一樣,衝在父親前麵,大聲應答:“來嘍——”
說著,他放下蔥蒜,走到了門邊。外麵站著一個中年男人,騎在電動車上,手裏拿著一個藍色的信封。
“張阿標呢?”男人望著張單,“你是阿標的兒子吧,他媽的怎麼一眨眼就這麼大了!”
他的口氣既親熱,又不屑。張單跳下台階,走到街上,問男人:“你是爸以前的同事?”
話說到這裏,張阿標才反應過來,對著廚房朝街的窗戶,喊了一聲:“叫人家進來嘛。”
“靠。”男人搖頭,“還是慢三拍。我不進去了,阿標,你出來一下,給你個好東西。”
張阿標在圍裙上擦著手,慢吞吞地站到了門邊來。木質的、幾乎已經全掉了漆的兩扇大門,破破爛爛地張著口,口再大,房間裏麵卻還是黑糊糊的。男人問張阿標:“你不會連我都忘記了吧!”
張阿標笑著,他一定是記得的,隻不過一時半會兒,他叫不出他的名字來。他邀請男人進去坐,吃點麵,男人搖頭,說還有事,改天來跟他玩。說著舉起手裏的信封,說:“你老婆來信了,肯定是你老婆來的,看,美國,紐約。”
張阿標沒有說話,他好像根本沒有聽到這句話似的。反而是張單,突然身子抖了一下。他動作極快地,將信封一把搶到了手裏,男人連阻攔都沒來得及。張單拿了信封,並不看封皮,一邊撕著,一邊就向房間裏走去。男人搖搖頭,對張阿標說:“這信寄到老廠裏不知道多久了,人都走光了,留著個看門的,誰又認識英文啊。他媽的據說一直扔在傳達室的電視機後麵,直到前段時間,新廠人員來接手,才發現有這麼封信。正好有人認識,又正好,我在旁邊,就問我,廠裏有個叫張阿標的嗎?看看郵戳,都快一年了。我這才給你拿來。對了,阿標,廠裏還需要一些老員工回去,你不找找人,活動活動?”
張阿標此刻的腦子,還停留在藍色的信封上。他哪裏有那本事,回答得了是否需要重回廠裏的事。他看著男人,笑了一笑,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男人瞪著他,終於失去耐心,說了一句:“沒名堂。”
開著電動車走了。
房間裏,張單已經看完了信,正拿著信封,左看右瞧地琢磨著。張阿標走進來,什麼也沒說,先進了廚房,不一會兒,端上兩碗麵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