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單坐在父親對麵,手裏的信還是不放下來。張阿標終於想起該說點什麼了:“剛才那是趙伯伯,你不記得了?小時候有次生病,還是他帶去醫院看的。”
張單搖搖頭。他說:“爸,這信來了好久了。”
他叫不出媽媽這兩個字來,他從小到大,都沒有叫過。
不,應該說他是叫過的。很小的時候,他跟著別的孩子喊過。他很想喊這個詞,呼之欲出的詞,總是在他的嘴邊。可是等大一些,他才發現他是沒有資格叫這個詞的。有好多年,他自己在嘴邊悄悄叫媽媽。放學走在路上的時候,跟同學踢玩足球散場的時候,中學上完晚自習背著書包走過街頭亮著燈的小店麵的時候,他像是做夢似的,發出很多個不同音調的“媽媽”來。
“媽媽。”這是最正常也最親切的叫法,第一個字是平聲,第二個字就是去聲了。電影電視裏,小孩子都是這麼叫的。
“媽媽。”拖長音,女孩子才會這麼叫吧,那一定是在撒嬌。可是張單,說不定也會喜歡這麼叫的。他把這兩個字,軟軟地含在嘴裏。不小心,他真的叫了出來,雖然聲音很輕,可是拖著這樣長長的音,卻真的很好玩。
“媽。”這是大孩子的叫法了。他猜如果媽媽在家,十歲左右,他就會這樣叫她了。“媽,我回來了。”他喘了一口粗氣,把這句話完整地念叨了出來。
“馬麻。”這是他看日本動畫片,台灣演員配音後的一種發聲。他悄悄記在心裏,沒人的時候,嚐試著發出這樣古怪的聲音來。
他不是沒有想象過,有一天,他會見到媽媽。那時,他該怎麼叫她呢。也許一聲“馬麻”,會讓她開心地笑起來吧。
家裏隻有一張媽媽的相片,非常漂亮,是結婚照。但卻是黑白的,照相館裏的那種相片。估計是辦結婚證時照的。
媽媽很漂亮,眉眼中說不出的聰明勁。張單想過,其實爸配不上媽媽,他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的。不過有了這張照片,他心裏覺得釋懷多了。這就是命吧,爸和她遲早是一定要離婚的。外表看,他們也許半斤八兩,可張單了解父親是什麼性格,他無法想象,漂亮活潑的媽媽,會留在他的身邊。
張阿標對這封信的內容,並不感興趣。如果不是張單提醒他,問他要不要看看,他都會忘記了這事兒。但他體貼地對張單說:“你先看吧,等你不想看的時候,放在桌上就行了。”
晚上吃完飯,父子兩常常各做各的事。張單要麼去上晚自習,要麼坐在靠牆角的桌邊寫作業。張阿標呢,進到小小的臥室裏,把電視打開看。怕吵著張單,他總是會把聲音關掉。那一天,學校裏還沒有正式開學,所以張單拿了書包,坐到自己桌上去時,信還緊緊地捏在手裏。
他看著信紙,黃色的,很窄的條紋,這讓媽媽的字寫得就比較小。信很短,隻有一頁,她這是在投石問路。她說她也不知道是否還能找到阿標,所以先寫來一封信。
她這麼寫:
來美國十一年了,一切都已經安定下來,和先生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兩個女孩子,她們很乖巧,也很漂亮。可是非常想單兒,不知道為什麼當初要給他起這個名字,結果真讓他落了單。他小時候的樣子,讓我怎麼也放不下,我很想見見他,能給我一張相片也好啊。
也許這一兩年,我會回國探親。到時候,很想見一麵單兒。他現在也大了,應該會寫信了,如果你能收到此信,讓他照信封上的地址跟我聯係。也可以發郵件,國內上網現在都很方便的,我想依你的性格,可能不會去學這個東西,但單兒也許學校裏會教他怎麼使用互聯網的,如果他能給我發郵件,就更好了。
張單聽不到後麵父親的響動,他還真能沉得住氣啊。
他拿出一個練習本,翻到最後一頁,拔開筆帽,給母親回信:
“媽媽”。應該叫“媽”吧,他有點拿不準,怎麼叫才正常?他的同學,一般都說我媽怎樣,我媽怎樣,並不說我媽媽怎樣,我媽媽怎樣。可是寫信,這是書麵用語,是否還是得用媽媽呢?
“媽媽”。他決定了,還是寫媽媽。這樣比較正式,也念起來更上口。他自己嘴裏小聲地,隨著這兩個字寫出來,他同時也念出了一聲“媽媽”。
媽媽,你好!
我是張單,今天,終於收到了你的信。這信在廠裏放了快一年了——因為爸的工廠倒閉了,你一定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吧,總之就是,人員都遣散回家了。
爸現在在幫人家做推銷員,你一定想不到吧,他做得還不錯,有超市的老板娘還喜歡他呢。不過他為了我,說不會再結婚了。我和爸在一起過得很好,我們住在爺爺奶奶家的老房子裏,這片地方,也快要拆遷了,以後會去哪裏,誰也不知道。
我已經上高一了,在昆明最好的中學讀書。老師同學都很喜歡我,我也和他們相處得不錯。我每年都能拿到獎,學習方麵的,還有運動會。我和爸的生活,雖然清貧,但很幸福。
收到媽媽的信,尤其是知道你一切都好,我還有了兩個妹妹時,我和爸都很高興。你不用擔心我們的生活,也不用擔心我,我現在念書很努力,一心想考上一個好大學。爸總是說,已經幫我存夠了讀大學的費用,有他這句話,我就什麼也不怕了。
祝媽一切都好,問全家好。
張單
張單在最後的問候語時,寫的是媽,而不是媽媽。他也是經過了一番思考,認為結尾這樣寫,才比較親切自然。寫完後,他從筆記本上把這頁紙撕下來,又舉起來,看了兩遍。然後站起身,衝裏屋的張阿標喊一聲:“爸,我出去一下,幾分鍾就回。”
張阿標沒有回話,但張單知道他聽到了,隻是回答起來要慢一點而已。
他跑出了門,大跨步地,向街道口的網吧跑去。他要在那裏給媽媽發郵件,媽媽的郵箱地址,就寫在他手裏的那張紙上。
他跑起來,磨薄的球鞋底,在路麵上發出刷刷的響聲。網吧裏人坐得滿滿的,全都是些半大不大的孩子。所有的注意力,全都盯在電腦屏幕上。張單從不玩這些遊戲,也不在網上聊天,除了家裏沒有電腦,不大方便外,他本身對這些東西,打心眼裏也不喜歡。他曾跟同學嘲笑過,要是地震了,網吧裏的人,肯定都跑不脫,因為他們一定什麼感覺都不會有。
居然沒有空位了,守網吧的,是個年輕姑娘,問他要做什麼。他揮揮紙,說,就發封郵件。姑娘站起身來,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他。
張單真開始打字了,手還是有些發抖的。在他的想象裏,這信,十分鍾不到,就將到美國。他特意算了紐約的時差,十一二個小時,這麼說,他們那裏正是上午,也許媽媽一開電腦,就能看見他的郵件。
那麼她很快就會回信給他吧,他要不要就守在這裏等等呢?
他一點其兒也不喜歡自己這麼心急火燎,十幾年的歲月都過去了,哪裏就真的在乎這一時半會兒呢。可這個念頭,怎麼都從他腦子裏飛不出去。到最後,他想了一個好辦法,在信的結尾,他又加了這麼幾句話:“爸家裏沒有電腦,我得到外麵的網吧來收發郵件,明天晚上,我會來這裏,再看看郵件,也許爸那時也有信要給你。”
他覺得,媽媽一定會明白他的心意的。她不會早早發來信,放在郵箱裏,讓他幹著急。她會明天在他到網吧的這個差不多的時間裏,才給他寫來郵件。
這麼想著,張單心裏說不出的輕鬆和複雜,點動食指,將郵件發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