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不肯坐下來。
萬紫隻好站了起來。她告訴自己無數遍,千萬別不耐煩,別發脾氣,別說難聽話,好好跟孩子談一談。人心都是肉長的,喬茵這個年齡了,該懂的事,她應該懂得了。
萬紫說:“喬茵,吃飯了嗎,媽媽給你做點什麼?”
喬茵冷冷地說:“吃過了。你不用管我。你怎麼了,看起來不像是生病。”
萬紫已經走進了廚房。見到了喬茵,她才覺得自己也餓了。她一邊燒水,準備下點雞蛋掛麵,一邊說:“不太舒服,想見見你。我下點麵條,你陪我吃點好不好?”
喬茵猶豫著,躊躇片刻才說,好吧。
她開始換拖鞋,將鑰匙放在茶幾上,打開電視,調到音樂台,聲音放得極大,房間裏立刻充斥著黑眼豆豆的說唱音樂。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一副別打攪我的表情。
萬紫用筷子,輕輕壓著浮上水麵的雞蛋。她隻想憤怒地大喊一聲:“關掉電視!”她感覺喬茵將聲音開大,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跟她說話。但再照顧孩子的情緒,該談的問題,是不是也要談呢?難道,她還指望喬茵對她主動交代不成?
不行,她不能這麼坐以待斃。夠了,她也受夠了。她受夠了這孩子的懶散、冷漠、自私、任性。她絲毫也不明白犧牲意味著什麼,就開始跳在她的頭上,指責她拋棄她在先。
萬紫也有自己的生活,誰說她這一輩子,就要為她喬茵活著了?何況,她做出這麼大的努力,忍受著這麼多年的孤獨、寂寞,遠離親人的痛苦,還不是為了給女兒一個更好的未來?
她憑什麼,就認定,是她對不起她呢?
她一把將煤氣灶擰滅了。強忍著怒氣,告誡自己,數三下,數三下,再去客廳裏。一定要有個好的開始,這場談話,才能繼續下去。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喬茵,把電視關掉,我有話跟你說。”
她終於站在了客廳的當間,而且聲音不高不低,正好合適。聽不出在生氣,但也絕不是隨便說說。
喬茵看了她一眼,不情願地舉起遙控器,將聲音關小了一點。萬紫說:“電視機關掉,我想跟你說個事。”
她在努力控製自己,可聲音還是透出了不滿的情緒。喬茵不高興了,哢嚓,將電視關了,背靠在沙發上,雙手抱在了胸前。
萬紫拉一把椅子,坐在了喬茵的對麵。她想看著她的眼睛,跟她說話。她離開喬茵來北京上學時,喬茵已經五歲了。她記得跟喬茵好好談過一次,她告訴了喬茵很多,她的希望,她的未來,她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因為要跟孩子分別,她哭了好幾天。可是走的時候,又擔心孩子會纏住她,她就騙她是去給她買吃的。
五歲的孩子,應該有點記憶了,那時她甚至慶幸自己考了這麼多年才考取,孩子大了,到底能明白一些事情。那個時候,無論她說什麼,都是抱著喬茵,看著她的眼睛。喬茵的眼睛很漂亮,比萬紫年輕時還要好看。可是這雙仿佛是從自己麵孔上轉移過去的眼睛,現在卻變得陌生,冷酷了起來。萬紫發現,喬茵躲閃著她的視線,她並不願意跟她對視。萬紫就說:“喬茵,你知道媽媽要跟你說什麼事了,對吧?”
喬茵當然知道,她怎麼會不知道呢?接到萬紫的短信時,她就知道自己逃學的事可能暴露了。因為她曉得,萬紫真要生病了,她更不會告訴她,她會自己去看病,才不要耽誤她上課,從學校將她叫回來呢。
她是想回來轉一圈,趕緊找個借口,就溜。如果時間還早,她可以借口明天一早有考試,得回學校。如果晚了,她就說瞌睡,想睡覺,鑽進自己房間好了。
她覺得萬紫不會對她怎樣的。她了解萬紫的性格,她是那種一心要做好媽媽的女人。她有文化,有知識,和小市民媽媽不同。她不會跟她撕破臉的,不會罵她,更不會打她。
隻是她們的交流,需要時間。總有一天,她會明白喬茵在想些什麼。
真沒有想到,這麼一個她覺得無論如何也不會跟她較真的母親,居然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對麵,眼睛盯著她問,知道她要說點什麼嗎。
喬茵不怕萬紫疏忽她,但怕她會關心她。她盯著她的眼睛,則更是一件無法令人接受的事情。因為媽媽,也是一個既陌生又不能忽略的人。她對她內心的感情,有很多很多種,其中有一點留戀的原因,是因為在她心裏存了那麼多年的不滿、給自己各種不良行為尋找的借口,都可以拿她來發泄。
她無賴地回答:“不知道,那麼多事,我不知道你要說哪一樁。”
萬紫看出了喬茵的抵觸,耐心地:“這些天,你不在學校,都在什麼地方?和什麼人在一起?”
“朋友,同學。”喬茵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萬紫突然發現,她好像燙了頭發,蓬蓬鬆鬆的,尾梢有大卷。
“什麼樣的朋友和同學,他們也不上學嗎?你住在哪裏呢?”
“不是告訴你了嗎,朋友和同學那裏。”
“他們都不上學嗎?家裏有大人嗎?他們的家長怎麼說?”
“有些上有些不上。我們在一起作音樂,住的那家,大人都不在國內,大房子就她一個人住,所以,我們可以住得下。”
喬茵說得如此自然,萬紫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什麼叫有些上有些不上,什麼又叫一起作音樂,還有,父母都不在國內,留一所空房子讓孩子住?
這樣的孩子,能住出什麼好事來?
這天底下,怎麼有這麼多奇怪的事情?
再追著問,終於大概弄清楚了。提供大房子的是個女生,叫遙遙,是喬茵那個所謂樂隊裏鼓手的女朋友,鼓手叫邵飛,比喬茵小幾個月。同住在一起的,還有樂隊裏的吉他手春兒,電貝斯手溜達。
萬紫皺著眉頭說:“他們怎麼叫這名,真名是什麼?”
喬茵說:“他們的藝名比真名更出名,你記住這個就行了。”
喬茵這個樂隊,成立了小半年了。萬紫一直用一種不去了解的態度對待它,因為她想,隻要她不聞不問,或者說,更多的大人都像她這麼不聞不問,這幾個小屁孩子,自然就會灰溜溜地解散的。但現在看起來,似乎不問不行了。喬茵是主唱兼主創。萬紫說:“你們這裏麵,誰上學誰不上學?”
“溜達有學上,他在通縣的一個影視學校學表演呢。春兒邵飛遙遙都和我一個學校,遙遙還去上課,但我們都不願意去了。”
“為什麼?”
“誌不在此。”
喬茵說到這裏,站起身來伸懶腰。她這是用肢體語言公然挑釁嗎?告訴萬紫,沒有你這麼大驚小怪的,我的人生誌向早已選定,你不支持我,就別想挑我毛病!
喬茵剛成立樂隊不久,就對萬紫提出過,想去上藝術學校,學演唱或是表演。她喜歡這個。萬紫學理工出身,簡直無法想象家裏會出這樣的一個人。她認定這隻是喬茵心血來潮的孩子氣,過一陣,玩厭了,自然也就好了。
藝術那東西,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學的嗎?
單不說奮鬥之路的詭秘和運氣,就說那些大把大把的潛規則,她也不能讓女兒去啊。